六十九、

    郡王府。

    武安郡王沉默良久,筷子上夹的丸子终于“啪”掉回汤里。

    汤溅到手上,岑义安拿起布巾惋惜地擦着,张口欲言,复又闭嘴,睨了眼旁边的岑道和孟谨行。

    岑道目不斜视,双手平稳地给自己夹着菜:“儿子不是有意教您吃不好饭,只是我吃完这顿饭就得启程了。”

    蹭饭的孟谨行不敢说话,只好一个劲儿往嘴里扒饭。

    岑义安叹了口气,“如今危难之际,确实也该你担当大任。你凡事都心中有数,为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岑义安眉毛一拧,又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怪不得将你那双破尘刀单独送回来保养了,合着使唤你爹给你磨刀呢?

    “磨得吹毛立断了!拿上滚吧。”

    岑道咽下最后一口饭,站起身,孝顺地报之以微笑。

    “还有一事。”岑道垂首,“您在都城,多照看些相姑娘。我恐她会被那位盯上。”

    岑义安了然,无声颔首。

    *

    高大宫门就在眼前,钱玉儿却踯躅了。

    胥知书陪着钱玉儿一同来的,相月白临走前特意交代胥知书去赵宅接人。

    她来去匆匆,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胥知书没来得及多问,马不停蹄去了赵宅才知怎么一回事。

    赵员外郎又在云柳楼喝花酒,彻夜未归,相月白让她们不必等人回来,留个信在家里,直接进宫。

    成亲三四年,这是钱玉儿第一次离开丈夫做这样大胆的事。

    “胥姑娘,我……”她咬了咬嘴唇,想说自己退缩了,但想起相月白漆黑的目光,又没法说出口。

    她突然出现在赵宅,用那样坚定的语气跟她说了那样疯狂的一番话……

    太疯狂了。

    太笃定了。

    女子的目光漆黑执拗,语气算不上柔和,但透着平静和笃定。

    亦如她初见她时,乌发高高束起,额前几缕碎发,轻易地就把自己的真心拿出来给她看了。

    ……真是个傻孩子。

    她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这样诚恳的相月白。

    抑或,她内心深处根本就是渴望。

    当年在国子监,她的天资,在同辈人中无人能出其右。

    大概,相月白的笃定也来源于此。

    胥知书听出她欲言又止,于是揽住她胳膊,安抚地拍了拍。

    “别紧张。”

    寒霜般的秋风穿过高大肃穆的朱漆宫门,枯叶的气息卷入鼻腔。

    “你当年在国子监的档案,我跟小白查案时一起看过。能让岑祭酒那种甭管什么权贵子女都得挨他揍的祭酒,肯忽略你丙等的武学课,破格提拔你到高等学堂,还让帝师世家的齐长瑜也动过拉你入官场的心思——

    “你本就该是长空中振翅的鸿雁。

    “更别说你父亲在鸿胪寺任职多年,你自小出入与外邦商谈的场合,这个机会,合该给你。”

    钱玉儿闭眼吸了一口冷气,头脑清楚了些。她默默回握住胥知书的手。

    钱玉儿仰起脸,神色逐渐沉静。

    她做到过。

    她可以。

    “走。我们进宫。”

    因楚帝下令落了宫门,所以是大太监徐承亲自过来接。

    这老太监颇和气地将她请了进来。钱玉儿观察了一会儿,却看不出徐承是对她恭敬还是轻蔑。

    御书房内,楚帝还在和相月白你来我往地明争暗斗。

    “小相姑娘,你举荐的人,出了事可要你清雅门担着。”

    “月白不敢,清雅门乃是陛下左膀右臂,月白怎能耽误陛下的事?此番如若出事还请陛下罚我一人,月白愿一力承担。”

    “你一人?就算是加上钱氏女,你二人又如何担得起两国关系?”

    “月白的确贱命一条。”她虽跪着,唇角却勾起弧度。

    干净利落的面容因那双黑冷的眼睛而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她膝边衣料平整,一如御书房外平静的湖面。

    “但陛下既要主和,眼下亦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楚帝微微眯眼,正要说什么,就听徐承通传,钱玉儿到了。

    虽已出嫁两年,但钱玉儿实际比相月白还要小两岁,如今只有十八。

    少女第一次进宫面圣,却不见慌乱,她镇定自如地行了礼,举手投足都严丝合缝地贴合礼节。

    楚帝打量了一番,平声道,“听小相姑娘说,你颇有些才能?你父乃鸿胪寺官员?”

    钱玉儿垂首答道:“妾身不敢当,只是自小随家父出入鸿胪寺,耳濡目染罢了。家父钱茳,去年已从鸿胪寺致仕。”

    “钱茳朕倒是有所耳闻。”楚帝说,“老来得女宝贝极了,孩子小时候体弱,他就亲自带在身边好几年。原来钱茳那掌上明珠就是说你。”

    钱玉儿闻言也露出清浅笑意:“家父的确自小便宠溺妾身。”

    楚帝话音一转,又说:“朕且问你,若有一国,其王储客死异国他乡,你觉得主君会如何对那异国?”

    进入正题了。相月白忍不住直身看了看钱玉儿,绷紧了肩背。

    钱玉儿不紧不慢道:“主君自然是暴怒,王储平白横死,定是要查清。”

    “若王储身亡事出有因呢?并不是异国主君要杀人。你可有办法息事宁人?”

    钱玉儿沉吟片刻,“若要平息,恐怕太难,王储不仅是继承人,也是主君的一部分尊严。妾身若是此国主君,想来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但妾身若为异国主君,或许还有机会。”

    “说来听听?”

    “择一合适的使者,加之重兵压境,护送王储尸首回国。”

    “何谓合适的使者?又为何重兵压境?”

    “我既要主和,那么派遣使者和谈是最好的方式。

    “而这使者便是重中之重,须得机警,稳重,温和,也须得不卑不亢,精通言辞,使那丧子的主君愿意看一看异国的诚心。

    “重兵压境,则是意在护卫我大楚边境百姓,亦为彰显坚守边境的决心。”

    御书房内唯有钱玉儿平稳的声音,楚帝原本目色质疑,也渐渐散去。徐承在一旁听着暗暗点头:比那群各有立场的各司官员们说的好多了!

    帝师齐崧不知何时也进了御书房,看楚帝神情,应当是他叫来商谈事情的。

    齐崧亦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钱玉儿说完。

    说过自己的想法后,楚帝肉眼可见的满意了,他抬手示意徐承来扶他。

    楚帝起身,绕过桌案走到钱玉儿面前,却是问她身后的齐崧:“先生觉得如何?”

    齐崧花白两鬓如屋外草地上的霜,他上前对帝王行过礼,语气温和道:

    “老朽自愧不如。若是有钱茳之女在,那虞相先前要求要找的东西,陛下便不必理会了。”

    相月白敏锐地抬起头,虞子德提的要求?要求找什么?

    楚帝自始至终都只要她找过一个东西——账本!

    原来是虞子德那厮——

    相月白的视线在齐崧和楚帝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很快便想通了起承转合。

    齐崧曾为帝师,又是当世大儒,隐有天下文人之首的意思,所以在大楚颇受尊敬,连虞子德也会买他的面子。

    此次事件帝相必定不合。应当是齐崧劝虞子德暂时停手时,被虞子德提出了合作条件。

    而这个条件恰好也暴露了他自己的命门——

    他或许知道楚帝必会盯上这个命门,但他不在乎。

    他只是借着皇帝的手帮自己搜查消息。

    毕竟虞子德的想法,实在不能用常人思路去猜测。

    而后楚帝就找到了自己,以虞裳来威迫她。

    相月白脸色古怪起来……还真是一环扣一环。

    闻言,楚帝便放心颔首。

    他看一眼相月白,想起这小姑娘方才那叫一个能耐,跟皇帝都敢夹枪带棒的,仗着他现在离不开谢听风,自己的命便说担就担出去了。

    谢听风这哪是养了个小弟子,这简直是个炮仗。

    楚帝真心实意道:“你这小弟子很有几分魄力。”

    谢听风面上笑,转头就狠狠剜了相月白一眼。

    相月白:“……”

    楚帝略微弯下腰,对钱玉儿严肃道:

    “朕现在告诉你,这个异国正是大楚,死的王储是西诏王子。钱玉儿,朕问你,若朕要派遣使者前往西诏和谈,你可敢担此大任?”

    大楚从未有此先例。

    虽然楚国女子已不像前朝那般只能禁足于闺房之中,民间江湖都有越来越多的女子身影出现,凭自己的力气讨一口饭吃。

    但都城中的权贵们还是常常自矜身份,以女儿贤淑柔美为贵。

    她的父亲钱茳恐怕不会同意,丈夫赵理更不会同意……

    但他们同不同意又如何?

    拍板此事的是大楚皇帝。

    钱玉儿叩首:“妾身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

    回到自己房中,岑道正收拾行李,就见岑小钧匆匆来报:“主子!相姑娘她又又又又又……”

    相月白紧随其后进门,岑小钧:“……又翻你墙了。”

    站在屋中央,左手拿冬袄,右手拿靴子的岑道:“……”

    相月白双手抱胸,倚靠在门上,挑了下眉。

    岑道捏捏山根,颇有些头疼:“随她翻吧。行了,小钧你先出去。”

    岑小钧领命退出去,还贴心地关了门。

    岑道将衣服鞋子叠整齐放在包袱布上,然后回过身,面色如常地开口:

    “是有要事吗?”

    他昨夜既然已将话说清楚,按照相月白的性子,是万不会再主动来找他的。

    岑道觉得自己还算是了解她。

    那这小学子突然翻墙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

    相月白“嗯”了一声,抖了抖斗篷沾上的霜痕。

    她转转悠悠踱步到房内桌案旁,随手拎起了一只狼毫毛笔。

    “我师父是新任爪牙首领,清雅门暂时安全了。”

    她垂着眼,只盯着那笔尖。

    “陛下让我找的账本,其实是虞子德像陛下提的条件。”

    浓墨在砚台洇开,笔尖轻轻掭过,在同一位置反反复复。

    “我没找到账本,但给陛下找到了另一条解决之路。”

    如同岑道此人在她心上留下的痕迹。

    “钱玉儿会作为大楚使者带人送回乌青的尸身,具体事宜会有人跟你交接,胥知书会跟她一起去,想请你多帮我照看些她二人。”

    “还有就是……”相月白捏着笔尾在砚台中搅来搅去,抬眼睨向岑道。

    那双眼尾上扬,弧度似笑非笑。

    “务必忘了岑某?务必装作生疏?尤其是在宫里?”

    “岑修远,你要跟我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还找我师父,让他加派人手保护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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