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川市高考一直延续六月七八加上九号半个上午的日程。按道理来讲，六月八日的五点以后，就已经与整个高中生涯彻底告别了。

    周钦朝从考场校门走出的瞬间，夕阳拉得好长，他下意识掏出手机，走出十几米，眼看着手机屏幕最上面那排信号从一变成满格。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想给某人打电话，具体找个什么借口周钦朝还没想好。斟酌之际，屏幕忽然闪烁着江烟的微信头像，顿了几秒他才接起，听见电话那头内容，凉意从头一直渗到脚底，周钦朝险些站立不稳。

    他深呼吸，在路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市二医院。”

    周钦元出事了。

    周钦朝飞奔到医院六楼手术室的时候，一眼就望见在手术室外面长廊直掉眼泪的江烟，周渊海的手臂搭在她的肩头轻轻拍着。看见来人，两人纷纷抬起头，江烟眼眶又红又肿，声音几乎哽咽，刚要开口的话卡在喉咙里，最后还是身边人先开口，“小元，等红灯的时候，被一辆倒车的面包车压到了脚。”

    “还好…只是轻微骨折，没大问题，他哭得及时，司机发现后就给小元送到了医院。“周渊海声音低沉，眼眶也红着。

    “嗯，没事儿。”周钦朝虽是这样安慰，但他嗓子也跟着发干，攥着衣角的手抓紧，又放开。站不住，他就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

    手术室接连推出一位又一位病患，周钦朝悬着的心始终没落下，手机忽然震动，他看了眼屏幕，显示着联系人“靳簇”。

    他下意识接通，目光却止不住地向手术室门前望。

    “周钦朝。”靳簇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好。

    周钦朝靠在窗台上，刻意压低声音，试图隐藏起自己的异样，“嗯，在。”

    “周钦朝。”她不知道为什么重复喊着。

    他抿起唇，关切道：“怎么了？”

    靳簇好像在抽烟，声音发哑，又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事。”

    “就是...”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

    周钦朝听着那头没说完的话，犹豫间，他放下手机，对电话那头说着，“靳簇，我这边有急事，等下打给你。”顿了顿，他又嘱咐着，“等我。”

    “很快。”他说。

    事实上周钦朝没等到靳簇的回复。他的手机屏幕逐渐暗下去，与此同时，城市另一头响起警车鸣笛声音。

    那声音尖锐，似乎将整个城市割裂成两个部分。

    周钦朝捂住胸口，看着周钦元缓缓苏醒，听他笑着说，“瞧，我没事。”

    靳簇的后背靠着墙面缓缓蹲下，地下是散落了一地的烟头，石头上缓缓淌下的鲜血，躺在地上哀嚎不断的吴山。她眼前模糊，看着从蓝红相间闪烁的车灯，眼眶赤红。

    她捡起地上的手机，颤抖地去扶墙面，边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砸下。

    靳簇闭上眼睛，抬起手，主动起身，一步一步迈上警车。

    周钦朝出去买晚饭，回来交到周渊海手上后，他说不饿。刚从病房走出，他拿起手机，滑着上面那条未读消息，慌乱地回拨靳簇的电话，他眉头皱起，颤抖地拂掉额上的汗，耳边却传来冰冷的提示音。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挂断，又拨。

    还是关机。

    他脑子里一直想着的是靳簇刚刚发送的那几条他看不懂的短信，“如果我今天回不来了，也没给你打电话，你就也别见我了。”

    “算是给我留点儿面子成不，周钦朝。”

    “我最后求你，就是这件事儿了。”

    周钦朝不明白，但他的胃隐隐作痛，靠在走廊外面的长椅上，手机传来震动提示音，他猛地接起，却在看见屏幕上“刘宇霄”的瞬间心脏一沉。

    那头语气匆匆忙忙，几乎来不及整理语言，“朝哥，出事了。”

    “我不是在市六中考试？从考场出来，我本来在原地等宋越，说等下一起吃饭，结果…”刘宇霄话音一滞，他咽了口唾沫，像是在做什么心里准备似的，才继续说下去，“结果，在六中后面那条小路，离着特别远看见，靳簇被人推搡着进了小巷。”

    “什么？”周钦朝猛地起身，他几乎站立不稳，脊背陡然发凉。

    刘宇霄的声音持续从听筒灌入他的大脑，“我反应过来就冲过去了，结果赶到巷口的时候，靳簇一个人站在那里，地上全是血，我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那人的眼睛被割破了，血喷出来，一直...”

    周钦朝的脑袋持续发出嗡嗡的声音，他嘴唇发抖，几乎像是控制不住般，眼泪瞬间涌出。他站立不住，险些栽倒在地，如同魔怔了般，他反复问着，“在哪儿？”

    “在哪儿…”

    脑中忽然闪现出刚才靳簇那通被自己挂断的电话，周钦朝的泪水控制不住般砸下，他双目赤红，捏着手机，带着哭腔颤声反问，“她在哪儿？”

    他跌跌撞撞走出医院大门，期间撞到了不知道多少人，但周钦朝似乎已经丧失直觉似的，他脑中只余靳簇还未说完的那句，“没事，就是...”

    为什么。

    为什么，他挂了她的电话。

    为什么，他刚刚不肯听她说完。

    周钦朝站在警局门口，被警察堵在外面，他死死攥着杨席元的袖口，几乎疯癫般，一遍遍地说着，“求你，求你让我，见见她。”

    “就见她一面，可以吗？”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看不清面前人，泪水汹涌而出，紧握的手爆出青筋，唇色苍白。

    杨席元猛地将他抵在墙面上，望着眼前人散乱的发丝，眼眶几乎被血丝填满，对方神情几乎癫狂，耳边传来持续的质问低吼，“凭什么？”

    “凭什么错的是她？”

    他又说，“让我见见她，求你们…”

    “就一面。”

    杨席元屏住呼吸，眼前却浮现起靳簇那双平静地不能再平静的眼睛。他别过头，忍住不去看对方，画面逐渐重合，他语气沙哑，重复着刚才女孩的话，“她说不见你。”

    周钦朝脑中响起“嗡”的一声，他忽然想起靳簇那句，“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了，给我留点面子，成不。”

    “我不见他。”靳簇将手放在案台上，木然地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痛苦，似乎丧失一切情绪，眸色深深，一片死寂，“你知道我说的那人是谁。”

    她嘴唇抿起，声音轻到不能再轻，“算了。”

    周钦朝几乎能想象出靳簇说这话的表情，他身体发抖，听着对方说，“她还说，‘算了’。”

    只是轻轻的一句，周钦朝却再也控制不住，他跪坐在地，眼泪无声滑落。过了很久，杨席元终于转身离开，周钦朝终于也回过神，崩溃般痛哭。

    杨席元肩膀一抖，忍不住回头，却对上他那双发红得厉害的眼睛，攥着手心，推开审讯室的门，里面同事冲他点头，他隔着不远，盯着角落里发呆的女孩。

    她听见开门声，缓缓转过头，看了杨席元好一会儿，似乎试图在他身上看到别的什么人。

    靳簇蹭了蹭指尖早已凝固的血，抬头，借着审讯室的灯光，盯着坐在座位上的警察，语气并无波动，“刚刚你问的…什么。”

    警察一怔，他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杨席元，下意识地轻咳一声，又重复着：“根据你的描述，也就是说，在推搡中他的眼角撞到了地面的石头？”

    “是。”她说。

    “以当时的力度，如果没有那块石头，只是使被害人倒地。”另一个警察在电脑屏幕上敲字，边说着边时不时望向靳簇。

    靳簇淡淡望着对面的警察，抿了抿指尖，“我要是想杀他...”

    “早在一年前，在他催靳广善还债的时候就杀了。”她盯着地面，眼睛里的光逐渐暗下去，“他的命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她抬起眼眸，像是自嘲般，“可这些东西好像，到底还是把我困在这儿了。”

    警察的目光在靳簇年龄那一栏滞住。

    十八。

    靳簇指尖沾染着鲜血，听着警车从远处传来的鸣笛，双手被手铐扣住，靠在椅背上，缓缓仰起头。

    闭上眼睛，她好像又看见那人了。

    周钦朝穿着白色衬衫，站在主席台上，他拉开凳子，坐在她跟前，说“明年站在这儿的还有你”。

    周钦朝啊。

    干嘛认识她呢。

    她这样想着，眼角陡然落下一滴泪。

    周钦朝在超市买了一包烟，走在路上，跌跌撞撞，几乎失去方向似的。他记得那天和靳簇从警察局出来，就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向下，他一瘸一拐，她扶着他的腰，同他开玩笑。

    他想起靳簇，于是沿着那条街向下走，几乎控制不住般，一直来到了靳簇家。房门紧闭，红色鲜艳晃眼，周钦朝眼尾颤抖，他鼻尖一酸，紧接着鼻腔，喉咙，口腔泛酸，眼前景象与记忆里一幕幕重合，他慢慢闭上眼睛，手背青筋暴起。

    周钦朝紧攥领口，后背倚在门边，身体一寸寸滑下。他笨拙地拆开那盒烟的包装，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没抽。

    他学不会抽烟，他没法释怀，只是闻见那烟味儿，他就能想到她。

    那一年岭川市有不少传闻。

    比如高考那天，市六中门口那条巷子被警戒线封起，地上流淌了大片大片的鲜血。比如原本榜上的第一名是七百二十分，后面被除了名。比如听说考了七百二的学生成为了某刑事案件的嫌疑人，最终被判处三年零三个月的有期徒刑。

    比如七百一十分的周钦朝没有上京大，他以当年的最高分报了京华政法，读法律系。

    周钦朝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校拍照的那天，他独自一个人站在后门呆了很久，直到老秦喊了他三四声，他才回过神来。

    “嗯？”他表情淡淡，靠在后门的身子往里挪了挪。

    老秦站在他边上，盯着这人脸上的表情，犹豫半天，忽然说了句，“你是不是...还想她呢？”

    周钦朝眼皮抬起，大概真的是听见那个名字，他才反应了下，“嗯。”停顿几秒，他似乎想起什么，缓缓转过头，对上老秦的眼睛，莫名来了句，“靳簇。”

    老秦心里咯噔一下，他好像知道这人要说什么了。

    “没人提这名字了。”周钦朝垂眸，声音中带着哑，“我不能忘。”

    他笑了笑，“原本今天她该来。”

    “站在最前面。”周钦朝说，“她比谁都厉害，岭川市这几年也没考出个七百二，第一个就是她。”

    老秦抬手，想去安慰他。

    周钦朝却闪躲开，他眼底噙着泪，靠在门上，目色颤抖，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嘿。”

    “她以前特喜欢站在这儿，靳簇这人爱抽烟，这行为又格格不入，就总叼着根棒棒糖。”

    老秦的话说到一半，嗓子不知怎么，却像堵住了似的，“周...”

    “我没事儿。”他说。

    周钦朝转过头，撕开手里棒棒糖的包装，声音发哑，嘴角僵硬扯出一抹笑，执拗般重复着，“我真没事。”

    他站在主席台前面，盯着对面的镜头，不知怎么，在快门按下的瞬间，动作一抖，险些落下眼泪。

    因为忽然下雨了。周钦朝仿佛又看见那年站在原地，被雨挡住的某人，当时自己借给她一把伞。

    “谢谢雨天。”

    “周钦朝，谢谢你。”

    “疼了也不叫一声，叫什么，‘周钦朝’。”

    “我给你唱一首生日歌吧。”

    “给我个机会。”

    “祝周钦朝同学，心想事成，新年快乐。”

    周钦朝眼眶湿润，他抬起头望向老秦，终于在那瞬间，再也绷不住般，他掩面颤声说道：“我根本，就不是第一。”

    “我没有那么厉害，也没有心想事成。”他喃喃重复着，“你说，她那天，说高考结束就带我去个地方，应该是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