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1)

    平台举办的大型选秀综艺“寻星”演播室的化妆间外,敲门声响起。

    “贺臣老师,马上要开始录制了,导演让我来看看您有没有需要帮助的。”

    经纪人许瑞闻声焦躁地看向门口——节目组的助理已经又一遍来催流程了。

    “好好知道了,麻烦稍等一下,我们马上就好。”

    他好声好气地应付完助理,用手狠狠搓了一把脸,搬了把椅子直接坐到贺臣对面。

    “贺臣,你这时候千万别犯倔啊。”

    许瑞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叮嘱,“我看了,那肖景昱就是比陈博宇要好,到时候你就投个票,完全不用担心别的,听见没?”

    “你保他进决赛就行了,后面的不用你插手。”

    说着他看向贺臣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不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谁是肖景昱,于是又补了一句:“选黑衣服的那个啊,你别投错了。”

    不远处贺臣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由化妆师给他补妆,对许瑞喋喋不休的嘱咐完全没有反应。

    “嗨”,许瑞急得不行,可眼看着人也说不通,于是长叹口气,盯着贺臣的脸锲而不舍地劝说,“你就当帮帮瑞哥,帮帮公司,你看你当年不也是……”说着许瑞在贺臣看过来的眼神里迅速口胡过去,“啊那谁的徒弟吗。”

    “就算代姐现在退圈了,可她当年多用心地带你啊,你得念公司的好,是不是?”

    “你现在也算唱出来了,这不多亏了当时有人帮你”,许瑞越说越来劲,“单打独斗的时代过去了贺臣!”

    “他是粉黛老板的侄子,你帮他对你绝对有好处的。”

    “这公司也是当你是自己人为你好呀,一片好心!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不是。

    贺臣睁开眼,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镜子里妆容精致的自己,最后自嘲地扯了扯唇。

    他真的不懂一切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六年前自己也是从这里出道的。

    贺臣望着化妆间门上的名牌,仿佛能听见总决赛璀璨舞台上阵阵的喝彩声。

    十二岁之前贺臣的生活像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阳光明媚,薰风习习。

    恩爱的父母、小康的家庭,他长得不错,很小就在音乐上展露天赋,人人都来预言他人生将一片坦途。

    可是后来地震了。

    当时他正在放学的路上,手里捏着一只小小的蜗牛,摸它会刷的一下把头缩回去。他攥着它说玩一会儿就放你回家,然后下一刻整个宇宙地动山摇,他一下子被一股巨力压倒在地上,蜗牛壳被他手上不自觉的用力压碎了,溅出来的汁液喷得四处都是,像猩红的血。

    那天他的家也像被碾了一下似的,轰然碎成了粉。

    但生活还要继续,只是以另一种他从未想过的形态。

    学校重建了,街道重建了,门口的煎饼摊老板娘死了,摊位换成他的丈夫,一个瘸腿的瘦削中年人经营,煎饼又硬又腥,没什么人来买,他也总支着,贺臣经过总害怕他饿死。

    就像每个灾难后挣扎着活下去的人,他也一夜之间变得成熟和寡言,从此很少再笑,每天领不多的政府补助金拼命学习,再也不敢想音乐的事情。

    他要把过去落下的进度都补上来。

    他打听过了,只有考上211大学才能继续受到企业的资助,而这笔钱显而易见地不能覆盖他任何奢侈的爱好,只够让他在成年以前捉襟见肘地活着。

    灾区重建时陆续有外省与他同龄的学生写的安慰信经过政府的筹措发到他手上。

    自以为是的安慰对处在苦难中的人是种伤害,这样的伤害从他成为孤儿的那天起就不断出现。他对这一切表现得很平静,因为十二岁前的他也拥有这种愚昧的善良。

    但那封信不一样。

    他记得那个信封是绿底的,上面封着漂亮的金色火漆,干净又骄傲地摆在桌上,一眼看起来跟他贫寒的地震房格格不入。

    信的主人字是个字很漂亮的女孩,小小年纪就有了自己的神韵,写的内容也让他吃惊。

    她说,“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不想像学校要求的那样劝你们乐观。”

    然后她真的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而是在贺臣的惊讶中开始讲奇闻异事,古今中外,她似乎懂得特别多。哪怕他身边的尖子生也绝没看过这么多书。

    信的结尾她铿锵有力地宣誓,她是为创作而生的,她以后一定会成为出色的作家。

    最后她好像终于想起这是一封寄往灾区的信似的,对他说了一句:

    “不知名的人,祝你也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那天贺臣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咬着牙哭了。

    他知道自己在音乐上有天赋,也总有人夸他以后能靠这个吃饭。可那又怎么样,没人敢说这天赋值多少钱,更没人能保证他在这条路上究竟能走多远。

    没人帮他,他只能把补助金精确地分配到每一天每一餐每一件要用钱的事。那种光景下,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别的都是奢望。

    因此贺臣也认命,就算越长大梦想离他越远,他也不敢抱怨不敢难过,因为值得难过的地方太多,对世界的钝感是一道堤坝,一旦有了溃口就会一泻千里,他身后没有人,一旦崩溃他就完了,他外婆也完了。

    可就像一切必然发生的偶然,他大二在寝室弹吉他被翘课回来打游戏的室友看到了。

    那个男孩惊为天人,以让人难以理解的持久热情建议他去选秀。

    他很抗拒,一个劲儿地拒绝,带着面对诱惑的恐惧跟那人吵了很多架,但那个人就是邪门的坚持。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能拒绝的。

    从小到大他都很有主意,没有人真的能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可那天他还是半推半就地从繁重的家教和学习里挤出了奢侈的一下午,麻木地坐在椅子上想,如果去选秀的话剩下的钱还能用到什么时候,如果失败了又要怎么办。

    面前打开的电脑加密文件夹里一百多个demo像一堆腐烂的尸体,又像一个亟待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他一眼都不敢往那里看。

    最后是那封信推了他一把。

    很多年了他还保留着它,金色的火漆已经暗淡了,可绿色的信封依然没有折痕。

    贺臣在一片残骸里怀着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思打开它,像打开一个装着妙计的锦囊。

    可这次那些文字却没能让他平静。

    反而让他浑身燃起一股莫可名状的不平和激愤。

    现在看来,信上那些话又怎么不是一种另一种方式的折辱呢?

    向一个领政府救济金的灾民炫耀自己的博学和梦想,这何尝不是最恶毒的何不食肉糜。

    有梦想有什么了不起?

    贺臣咬着牙想,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天赋有热爱,可那有什么用?

    他紧紧攒着那封信,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要背负这么多本不属于他的重担?

    凭什么他要被迫选择他一点也不喜欢的人生?

    凭什么他明明那么优秀,那么努力,可就是没资格像信里的女孩似的昂首挺胸地追梦?

    那种突然而起、仿佛能够燃烧他所有理智的愤怒让他最终没能抗过命运的召唤,当天就去报了名,然后喉咙干涩地仰面坐在安全通道的转角,脑海里一片空白。

    过了半天,他断片一样的大脑闪进来第一画面,竟然是从前摸过的那只小蜗牛。

    滑腻腻的手感,还有它一碰就缩回去的触角。

    他的选秀很顺利。

    这台节目的资方之一华晟娱乐正面临对赌和老牌艺人爆出丑闻的双重压力,急需捧出一个底子干净的素人创造新的增长点,然后他们轻而易举选中了当时除了才华一无所有的贺臣。

    地震孤儿、三好学生、才华横溢,再也没有这么合适的人选了。

    于是贺臣在他对未来最不确定的时候见到了当时只有三十多岁的许瑞,还有从海选时就对他赞不绝口的摇滚巨星代如笙,最后在千万人的见证下以几乎断层第一的票数正式出道。

    去公司的那天是他十八年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刻。

    然后就是内忧外患滚滚而来,他在公司写歌、练舞,直到每一个深夜。

    每天垂头丧气地走连滚带爬地来,到二十四岁再也没有舒服过一回。

    华晟娱乐是业内最老牌的公司,拥有成熟的营销模式以及内娱歌手能拿到的几乎最顶级的资源。

    相应的,六年来贺臣说出的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团队预先排演,发出的每一首歌都要经过层层审核。

    数不清的通告、没有尽头的营销,“贺臣”这名字像个厂牌一样被严格地经营,为了满足粉丝、满足资本、满足所有贺臣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自知走上这条路就没有资格抱怨,也没人会听他抱怨。

    就比如现在。

    许瑞虽然还在好声好气地劝他,可贺臣闭着眼都能听到他心里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不耐烦的“矫情”。

    其实他很想问问那个叫肖景昱的男孩。

    他想要的就是成为他这样的人吗?

    这个顶流的位置就那么好吗?

    他已经扮演“贺臣”六年了,可为什么几乎就没开心过一天呢?

    -

    现场的投票倒也没让贺臣为难。

    肖景昱的对手陈博宇并没有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似乎他也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表演地格外用力,因此破音的那一刻尤其窘迫,他的脸瞬间涨的紫红,声音也带上哽咽。

    贺臣能想象他如何克制到极限去唱完后半部分,然后在音乐的尾声里背过舞台无声地落泪。

    片刻后主持人登上舞台,笑着朗声道:“那么恭喜我们的肖景昱晋级!”

    舞台上聚光灯“刷”的打在肖景昱身上,他“啊”的一声,表情又激动又惊喜,仿佛不敢相信是自己一样。

    然后他深吸口气,接过话筒,“谢谢导师们对我一直以来的鼓励,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也会在接下来的比赛中继续努力的。”

    “我还要谢谢我的对手博宇”,肖景昱话音一转,看向站在他对面一脸无措的陈博宇,“他真的很努力,希望大家也给他一点掌声。”

    观众席哗啦哗啦地鼓掌,陈博宇被这阵刺耳的掌声逼着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此刻他站在舞台的一角,十七岁还未发育完全的身板在过于空旷的录播室里显得单薄又可怜。

    “谢谢景昱,也谢谢导师们”,陈博宇终于艰难地开口,“我这些天收获特别多,对不起大家,最后谢谢我的粉丝一直支持我,我……”

    他的语气越来越抖,说到最后忍不住又落泪了。

    贺臣的耳麦里此时只有他因为啜泣而急促的喘息声。

    “别哭宝贝!”

    “别说对不起,你值得!”

    “没关系!我们爱你!”

    台下突然传来粉丝声嘶力竭的呐喊,贺臣侧身望去,他的粉丝正拼尽全力地摇晃着灯牌,不少女孩妆都哭花了还在大声地鼓励台上的人。

    贺臣望着那群哭得难以自持的小女孩,灵魂却仿佛出窍一般抽离出身体,此刻他像飘在空中,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现在的一切。

    陈博宇的嗓音条件一般,很多类型的歌都不能唱,长相也并不多么出众,这场被淘汰,他未来的音乐之路几乎看不到希望。

    他的粉丝现在悲痛万分,可这群小女孩不久后就会喜欢上别人,很快会忘记某个叫陈博宇的人。

    这一刻说出口的爱和坚持都太轻浮,他轻易能预见它们破碎的样子。

    可他又想到了,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身后空荡荡地走到了台前。

    同样大得让人害怕的舞台,同样多得数也数不清的镜头。

    他比陈博宇走得远,得了冠军。

    可那一刻面对成山成海的欢呼,面对刺得他眼睛睁不开的镁光灯,他也曾感到万分的不适和害怕,几乎就要转身逃跑。

    可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在舞台上掷地有声地宣誓:

    “我一定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脑海中的声音与少年的话音重叠,贺臣猛地抬头,陈博宇正在坚定地说着承诺,眼睛里还有未来得及擦去的泪花。

    他的眼睛里满是能烫伤人的赤诚,“梦想”两个字对他来说仍有无可匹敌的分量。

    贺臣看着陈博宇,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地从他心里升起。

    “小姜,你跟许瑞说我休个假。”

    “啊?”助理小姜有点措手不及,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演唱会连着综艺通告,贺臣已经极限了,之前他不说,好像所有人都没想到问他要不要休息。

    “啊好的,不过刚刚肖景昱的经纪人还说请客吃饭谢谢你呢。”小姜有点遗憾地道。

    谢谢他?

    谢他什么。

    谢他亲手毁了一个小男孩的梦想吗。

    贺臣最后还是提着外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许瑞夹着通告单在走廊与贺臣擦肩而过,他推门问,“贺臣走了?”

    小姜点头,“他说他休个假,让我告诉您。”

    说着他打量了一下许瑞的表情,小心地说,“我觉得……贺臣有点不高兴。”

    许瑞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没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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