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尹，这边，来来。”制片人宋柯站在会议室门口朝她招手。
尹忆初应声上前，笑着点头问好。
那天改过的歌词在宋柯这过稿了，本来只需要把授权合同签好就行，但不知道为什么男主演方的经纪人一定要跟她见面。
“宋哥，咱们今天是要谈什么？”
宋柯脸色有点难看，他没回答尹忆初的问题，只是叮嘱她，“一会儿要是他们说什么不好听的，你忍一忍，别闹翻了，对你不好。”
“他们背后是凯源，我不好插手。”
“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尹忆初闻言蹙眉，心里一沉。
宋柯带着她推门进来，发现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在等他们。会议室中间一把实木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绯红色职业装的中年女性，她身后站着两个助理模样的人，正帮她拿着文件和手袋。
“顾总好”，宋柯先是向女人投去笑容，紧接着转身向尹忆初介绍道，“这就是凯源大名鼎鼎的顾总，曹宇的经纪人。”
“宋制片客气。”
顾颖随意应了一句，便微笑着看向尹忆初：“这就是小尹吧，写的词真是好，我看了满意极了。”
“谢谢您，满意就好。”
“不知道顾总今天找我什么事呀？”
顾颖笑笑，对宋柯道，“宋总你看，这年轻人吧，就是着急。”
宋柯闻言扯了扯嘴角，勉强算作对她的回应。
顾颖示意身后的助理拿出合同递给尹忆初，一边笑着说道：“你看看，小尹，姐可是给你开了最好的价格，以后曹宇的作词就要仰仗你的帮助了。”
尹忆初闻言倏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颖。而对面的女人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顾总，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尹忆初的语气很冷。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呀？”顾颖的声音听起来亲切又虚伪，“这是互利共赢的事儿，我手里还有两个插曲的填词，不会亏了你的。”
“小尹”，她用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戳戳合同，“《最佳辩手》是曹宇主演，如果主题曲的词曲唱都是他，之后宣传一定更有力，你的歌词传播度也更广呀。这事之后咱就是自己人了。”
说着顾颖看向尹忆初身侧的宋柯，“宋哥，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劝劝她呀，多好的机会。”
宋柯面无表情地看着顾颖，一句话也不说，会议室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滞。
顾颖见状，悠然开口，“宋哥，曹宇好，咱这部剧也就好了不是？提携后辈的事情，您这大制片不会不懂吧？再说，凯源可是投了不少钱的，您掂量着呢？”
宋柯此刻的脸色阴得快滴出水来，他紧抿着唇，最后不甘地吐出几个字来：“小尹，你看呢。”
尹忆初几乎要气笑了。
共赢个屁。
谁又他妈要跟你做自己人。
如今偶像做音乐似乎成了一个艺人摆脱花瓶形象、固粉圈钱的渠道，可是好歌哪是这么容易做出来的。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扎进音乐圈，对还未成名的词曲作者威逼利诱，迫使他们给流量明星做枪手，更甚者直接把人签进工作室，成为专职枪手，才华耗尽后再一脚踹开。
从头到尾，在他们眼里，作品、创作人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赚钱工具。
“您凭什么呀。”尹忆初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口了。
她怒到极点，语气反而软下来了，听起来竟然有点像小女孩在撒娇。
“曹宇又凭什么呀。”
尹忆初轻轻笑了声，“顾总，您自己说”，她一字一顿地道，“曹宇填得出这词吗。”
顾颖被刺得皱了皱眉。
从业这些年，做到现在的位置，这种极不客气的话她已经很少听到了。
她看着面前气势凛冽的女孩，她漂亮的五官散发出强烈的攻击性，声音虽柔和，却也带着莫大的轻蔑。
宋柯说她是个学生，看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填的词却已经能够让她有商有量地说话。
“不合作的话可就没下回了。”
此时对尹忆初的厌恶和一些说不清的嫉妒让顾颖的语气也冷下来，她补充道，“我所说的没下回，极有可能指你的职业生涯。”
恐吓完了，她的理智回笼，琢磨着那副词实在不错，要是给曹宇用了，估计能涨不少粉，于是又诱哄道：
“你小，可能不清楚，咱们这一行年轻的时候就是得多积累。”
“你别觉得委屈，大家都是这样的，这才能走得稳啊。”
尹忆初定定地看了会儿顾颖，突然泄气似的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那好吧——”她话尾拖得很长，像是个闹脾气的孩子。
顾颖脸上立时露出笑容，会议室的气氛也陡然一松，似乎都在为一个年轻人放弃了不合时宜地执拗而高兴。
“那咱们把合同签了？”
“稍等。”
尹忆初在顾颖警惕的神情下打断道，“我想再确认一下我的酬劳是多少啊？”
顾颖闻顿时松了口气。她心中暗讽道，刚开始以为这女孩是多硬气的人，没想到也就是老鼠大的胆子，而且还是个掉进钱眼的。
“都是自己人，给你开这个价”。她用手在合同的最后点了点，继而好整以暇地等着尹忆初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啊，这么多。”
尹忆初的语气很平静，“够不够买个金锄头啊。”
“……什么？”
“给你刨地啊。”
“傻逼。”
话毕，尹忆初从椅子上拎起包，旁若无人地拨开拍桌而起的顾颖，从会议室扬长而去。
“她怎么敢……！”顾颖不敢置信地瞪着大门，继而转过身对宋柯怒目而视。
宋柯顶着顾颖愤怒的视线，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你也说了，这小尹是年轻人。”他此刻笑意盎然，语气听起来也很欠扁，“咱都老了，理解理解。”
“匹夫之勇！”顾颖咬牙切齿道，“我看她之后能不能在这行混得下去！”
说完，她愤怒地起身，带着一大堆助理“砰”的一声甩门离开。
看着顾颖离开的背影，宋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从顾颖打电话约他跟尹忆初来，他就预料到她要来这么一出。
但是凯源是他这部戏最重要的投资人，可以说这部剧能攒起来开机，本身就是因为凯源要捧曹宇。因此曹宇的经纪人顾颖在这部戏里俨然就是第二个制片人，平时敢押着编剧把剧本改得面目全非，现在他也不能当众下她的脸面，这件事只能看尹忆初自己的态度。
他其实心态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尹忆初能陈胜吴广项羽张亮地辱骂一番后掉头就走，但现在她真的这样做了，宋柯又忍不住为她的未来操心。
毕竟以顾颖在凯源的地位，尹忆初以后想成名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这么有才华的年轻人。
宋柯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长叹口气。
“宋柯？”
“啊！”宋柯被会议室侧面突然打开的玻璃门吓了一跳。他们刚刚谈了半天，竟然没人发现这会议室里竟然还有个隔间。
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尖尖的狐狸眼，眼角有一颗美人痣，让宋柯觉得格外眼熟。
“……贺臣？！”
贺臣已经在这间会议室里坐了半上午了。
他经纪人许瑞今天来跟凯源的老总在隔壁谈事，把他带来见了一下第三方，他打完招呼就转悠到旁边的会议室，打算玩会儿游戏等着许瑞，没想到游戏打一半突然来了不少人，他懒得跟人打招呼就进了隔间。
进来的人他也认识。
顾颖，凯源的当家经纪人，手段背景都很硬，这些年手把手带出来好几个新锐偶像，最近手里的新人曹宇风头也很盛，连许瑞都看着眼红。宋柯则是昌源影视的制片，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但不算很熟悉。
游戏间隙耳机没有声音，于是他听见顾颖在“买”版权。
语气之居高临下、态度之理所当然让贺臣深深皱眉。
他其实很多时候不懂这娱乐圈到底在干什么。
一个半瓶子咣当、空有相貌的流量歌手能走多久？
包括之前许瑞让他选的肖景昱。
他是有天赋的，可他却并不珍惜自己这一方面的天赋，甚至不肯为此堂堂正正地付出努力。
倒是也有肯付出的。
之前被淘汰的陈博宇就很努力。
每次都是练习室最后一个走的人。
他垂下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此时他玩的英雄因为刚刚一直没操作已经死了，导致游戏进入逆风，队友都在点他头像。
点个屁啊。
他烦躁地把声音关了，捧着手机专心等英雄复活。
听见尹忆初声音的时候，贺臣操作游戏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抬头通过单向玻璃往外看，确定果然是她。
她穿了件正式的裤装，头发高高扎着，露出饱满的额头。此时她皱着眉看顾颖，神色很冷肃，是贺臣没见过的样子。
顾颖在欺负她。
圈子里最常见的事，新人被逼着低头学习游戏规则，学不会就一脚踢开——利用不成起码要达到抖威风的效果。
坐在房间里，贺臣承认那一刻他怀着不太善意的好奇心。
他也想看写出那封信的人处在那样的环境下到底会怎么做。
可几乎是下一秒他就开始唾弃自己——你自己尚且无法做到坚决对这些规则说“不”，又凭什么要求对方达成你的你幻想。
结果峰回路转，在贺臣惊愕的注视里，尹忆初把顾颖和包括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奚落了一通，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贺臣在隔间里端着手机，想着刚刚尹忆初那个阴阳怪气的轻蔑神情，越想越好笑，以至于他出来的时候还含着笑意，吓到了同样看起来心情不错的制片人宋柯。
看着突然出现的贺臣，宋柯心里实在有点七上八下。
这尊大神这时候怎么会在凯源的会议室里啊？
他一边赔笑一边拿眼悄悄瞟向贺臣，大脑开始激烈地思考贺臣跟凯源、跟顾颖是什么关系，刚刚又听了多少，对这部戏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顾颖跟她要哪副词？”
宋柯被这一击直球问得额头冒汗，想了想决定装傻，“啊？啊哈哈没有，刚刚是顾总在跟我们对接……”
他一边应付贺臣一边想赶紧往外走。
贺臣是华晟的艺人，跟凯源那完全是对家，谁知道他刚刚为什么在会议室里？
而且虽然曹宇一直不承认，但他出道就是打着“小贺臣”的名头，贺臣说不定一直就看不惯他，万一他把这事儿告诉许瑞或者什么利益相关方，把曹宇搞掉，这剧岂不是直接黄了……
“我都听见了。”
贺臣看着满脸写着“完蛋大吉”的宋柯，“刚刚那个女孩是我……朋友”，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情况，看看能不能帮她”。
“……”
宋柯迟疑地站在原地，打量了贺臣半天，终于移开眼神，叹了口气说道：
“《最佳辩手》，是个大IP改编的网剧，是平台今年的重点项目，和凯源合作的。”
“凯源为了捧曹宇，就想让小尹……给他当枪手。”
话毕他斟酌片刻，看向贺臣：“你……这事儿谁都没法帮，要是我能插手也不会让她见顾颖。”
“因为剧本身就是凯源投资的，我虽然是制片人，但说白了没什么话语权，我这在剧组还天天和编剧被顾颖压着改戏，那编剧还是原著作者呢，《最佳辩手》小说多火啊，可又有啥用，人家是爸爸，我也实在没辙啊。”
《最佳辩手》。
竟然刚好就是他看过的那副词。
那天她带着狗如命运一般朝他冲过来，然后在外婆家里的沙发上掏出来笔记本，熟悉颜色的封面，更加苍劲的字体，扉页上签着那个世界上最特殊的名字。
她就如同那封信一样坐在他面前。
她把手机递给他时脸上的忐忑、听到他赞美的喜悦，还有在记录本上写心得时候的认真忘我。他以为他当时没留心，可没想到现在他能如此清晰地回忆起来。
在选秀中宣布肖景昱晋级的那一刻，陈博宇和肖景昱宛如他身体里分裂出的两个面目可憎的年轻人，在灯光炽烈的演播室里向他心里一遍遍捅刀子。
要是没有她，那天晚上他其实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刚刚他说肖景昱有才华却不珍惜，陈博宇努力但天赋欠缺。
可尹忆初却真的是有才华又肯努力的人。
他想起那天她拿在手上的便签本。
她的主人一看就非常珍惜它，给它包了漂亮的外皮，翻开后一多半页码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今天面对资本、面对顾颖的威逼利诱，她也没有屈服。
她比他做得还要好。
“谢谢宋哥，我知道了。”
看着贺臣走出会议室的背影，宋柯叹了口气。
知道了有什么用啊。
这圈子里的事儿只凭个知道，又能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