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光

    宋廷禛赶走了殿内众人后,孤零零地倚着床榻静思,他闷头青似的搞了这样一出戏,朝野内外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可好在他素来深居简出,除了荣安殿、椒房殿和钟宁宫他难得再踏出别处,至于宫外,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心算着时辰,比起事端突然炸开,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更令人难熬。宁镇许是看出来了什么,但若是天昼降临前这荣安殿还安然无恙,就算是上天又准他逃过一劫。

    还没等宋廷禛宽慰好自己,门外就传来一阵刀枪剑戟的摩擦声。他滚了滚喉咙,双眼遍布血丝,死死地盯住那扇“屏障”,他倒是看看这荀大宰相终究还要做什么。

    门的确被闯开了,宋廷禛惊讶的是,为首者竟不是荀柏荀冲,乃至不是裴毅,居然是他那不为人知的母家表兄,林邵白。

    林邵白率着一众营兵进来,环顾四周,见屋内仅宋廷禛一人虚弱地靠在榻前,他上前两步行礼,却正将皇帝眸底的那抹希望看了去。他骤然抱拳,肩上的盔甲铁片哗啦作响,凛然说道:“臣奉命前来搜查陛下的寝殿,还请陛下恕禁卫军不敬之罪。”

    说罢,见宋廷禛闭目默示,林邵白遂招了招手,十几禁卫营兵分头散去,对着这庭院的宫殿厢房逐一翻箱倒柜。皇帝本就庸弱不堪,今儿又遭难躺在榻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诸人心中轻蔑至极,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的粗鲁。

    宋廷禛到底是天家贵胄,即便不做这个皇帝,身上也是流着宋氏正统的血脉,生来就是可以轻易做个富贵王爷的,哪成想还会受此折辱。

    林邵白见宋廷禛突然咳嗽个不停,心中明了大半,怒喝道:“宰相下令是要搜查歹人残留的毒物,不是要你们来拆房的!谁再敢这样没轻没重的,就滚去狱教司给我领二十板子再来回话!”

    此话一出,诸兵哪还敢在这造次,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稳妥起来。宋廷禛心中感动,抬眼打量着林邵白的眉眼,戚青所言不虚,他的确有几分外祖当年的风骨。

    林邵白抱拳再上前一步说道:“几个莽夫不懂轻重,陛下受惊了。”

    洞若观鬼火,九窍玲珑心。一旁的高平观察了整晚,自认即便不敢称十分,也至少已有猜中九成的圣意。他摆了摆拂尘,含笑着端上热茶道:“将军辛苦,喝口热茶吧。”

    “有劳公公了。”

    林邵白身长近九尺,肩宽壮硕,高平亦体态修长,二人凑近一站,倒是将这几方龙榻遮了个严密不透。

    宋廷禛抿了抿嘴唇,似是下了决心,低声轻唤:“邵白表兄..”

    邵白表兄,表兄。

    林邵白差点没一个手抖将茶盏打翻在地,还好高平手疾眼快地搀住他的手,低声说道:“将军与陛下同根同源,侯爷亦对您寄予厚望,陛下的这声表兄,将军受之无愧。”

    高平细腻而嘶哑的声音曲曲折折传进了耳朵,林邵白低首沉思,再抬头时正好对上宋廷禛那双忧郁的眸子。

    那日在荣安殿,陛下与父亲在荀柏的威逼利诱下双双跌入险境,几近丧命,他身为人臣人子,却只能为迫害父亲的人披戈戴甲,甚至直到许昀山被遣回崇州前,他都不能上前道一声平安。

    林邵白终日在这不忠不孝的境遇里如剥皮抽筋般痛苦,今日这声表兄,倒是将他从这泥潭里救了出来。他强行镇定般说道:“邵白身份不正,不曾进过许家家祠,怕是担不起陛下厚爱。”

    “朕感念你日前掩护戚青进宫有功,只要朕能活下去,让你改姓祭祖,承袭侯爵都是早晚的事。”

    林邵白双目炯炯,锁着龙颜怔了许久。侯爵名位于他而言,乃是身外之物,只是那改姓祭祖,实在是他毕生所梦,因为只有如此才不算辜负娘亲的一生。

    “臣身为大荣子民,自当该为陛下与大荣尽一番绵薄之力。”林邵白吐出了一口气,可余音仍然发颤。

    时间紧迫,眼看营兵就要搜查完最后一间厢房,贼太监全孝此时已察觉出异样,逐渐向床榻逼近。这迫在眉睫的紧要关头,宋廷禛顾不得这繁杂的体面礼数,极速说道:“留意西肴太子在南安的行踪,知晓后务必第一时间想法子告诉朕。”

    这没头没脑的话,打了林邵白一个措手不及,刚想开口问个清楚却听到高平在旁突然声音高了一度道:“呦,全公公今夜不当值,怎还来御前侍候啊。”

    全孝跻身凑上来,隔开了林邵白与高平之间的距离,将龙榻缠绵之人暴露无遗,遂说道:“奴才看这殿里灯火通明的热闹,特前来瞧瞧。”

    又见宋廷禛只倚着床榻面色惨白的呼吸吐纳,不禁想起认领兄长的尸首时那惨绝人寰的场面,仵作私底说全忠头颅的伤,少说也有一二十道口子,且从力道与角度而言,施暴者必定是下了死手的。

    想到这,全孝眸底闪过一丝阴鸷与毒辣,他知道眼前这个孱弱的小主子,才是杀害哥哥真正的凶手。可惜宰相听信谗言,又事从大局,不愿替他这等阉人大动干戈罢了。

    “陛下可安好?奴才放心不下,来接高公公的差。”

    宋廷禛抬眼看他,此人明明是笑着,却偏偏令他生了十分的寒意。他咳了几声,依然语气平和:“朕不碍事,就是有些乏了。”

    这时门外的营兵来报,说是在殿里殿外并未查到异样。林邵白侧脸点头稍作示意,又转过来冲着宋廷禛抱拳道:“既然荣安殿无事,臣等先行告退。”

    转身前,见全孝一副凛然姿态立在一旁又道:“既然公公不当差可有兴致到前门与众将士一乐?您牌技精湛,我手下的兵都争先恐后的想与您较量呢。”

    天子脚下,聚众赌钱吃酒本就逾矩,宦官与前朝将士同乐更是事关生死的大忌。这等狂悖之言,在北燕与西肴断是不敢宣之于口的,但是在大荣,却是人人津津乐道的好逗趣儿。

    全孝素来最为贪赌,只因兄长毙命才哀悼规矩了几日,这会听林邵白坦诚相邀,一时心底痒得很,讪讪说道:“小林将军别取乐奴才了,您们都是朝中新贵,怎能和小的一同玩乐呢。”

    “别人是奴才,你全孝公公可不是,宫中上下谁人不闻你全氏兄弟的威名,连府里的长公子不都得给你几分面子。”林邵白知道全氏祖上数代前曾与荀家的远房结亲,要论辈分,当今的皇后都得喊他们一声娘舅,正因此,这全氏兄弟这些年在朝里朝外可没少忙活。

    “不敢不敢...”全孝笑着欠身,语气却愈发飘然,“眼下陛下急症未逾,奴才怕高公公一人在这怕是伺候得吃力。”

    宋廷禛正愁被全孝监视得难熬,这下更顾不得什么体面规矩,暗中推波助澜道:“朕只是乏力得很,连高平也一并出去吧,朕要睡了,有什么事去禀告皇后便可。”

    说出这话时,宋廷禛才浑然发觉在这阖宫上下所有耳目之中,竟唯有荀翎儿一人身旁能让他感到半分欢愉与松弛。可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欢愉在日夜苦熬面前太过渺小了。

    高平顺水推舟的行礼告了退,临走前还不忘再刺激全孝一把:“全公公若是当真替在下当值,那我就却之不恭啦,烦公公在廊下值夜侍候,我先回去了。”

    “你..这..”全孝眼睁睁地看着高平打着哈欠退了出去,又见宋廷禛似乎真的疲惫至极,禁卫军也查无可查准备收队,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冤大头一般。

    “那..公公劳苦功高,我们先回去了,改日再聚。”林邵白说完,向殿内静候的营兵招了招手,正转身要离开,却被全孝拉住了手腕,他笑道,“哦?公公还有兴致?”

    “陛下既然不用人伺候,那我也不便在这打扰了。”

    林邵白笑得更盛,抬手为其引路道:“前门营房里备了上好的清茶,公公请。”

    全孝摆手恭让,却并未立在原地,二人你推我让的,众营兵知道今晚有了消遣也个个嬉闹地一哄而散,没有人理会那个侧身沉默的人。

    宋廷禛缓缓地睁开双眼,立耳聚神,直到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与盔甲摩擦声渐行渐远才松开了僵硬的身体。

    他艰难地起身,推开寝殿的大门,目光稳稳地平视前往,庭院草木倒影幽深,四至无人清寂的可怕。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嗯,还有体温,还活着,那就继续与他们顽固地斗下去吧,斗他个头破血流天昏地暗。

    既然四至已是昏暗,那不管去哪里,都是觅光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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