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长宁和江重尧也乘辇从公主府前来,看到骑在马上岿然不动的穆易辰,二人相视俱是微微一叹。
长宁和江重尧皆看着江乐瑶自从订亲以来是如何度日的。
她虽在家人面前装得乖巧又能嬉笑,可硬装出来的样子未免显得太过刻意。
又听碧霞说,回到卧房时,她常常蜷在罗汉床上几个时辰地发呆。
眼下看穆易辰如出一辙精神不济的样子,更让长宁为之唏嘘,有情之人却受命运所累,又经匪人挑拨,造成这样两伤的结局,着实可惜。
二人下车走向穆易辰,穆易辰幽幽而视,堪堪翻身下马向二人行了礼:“公主、驸马。”
江重尧听了父亲江胜庸细说穆易辰身世一事,自那以后便在心中对穆易辰转换了心境。
看到穆易辰此番落寞的景象便心生恻隐之心。他向前走了两步低声道:“穆指挥使,你的事,父亲已然相助暗查,不管为父亲,还是为令尊令堂,必定竭尽全力助你找到那真正的奸人,且莫再轻信他人,草率行事。”
草率行事……
穆易辰想到那日自己立下的誓言,堪堪又抬眸看向江重尧,自思:未得到十足的把握之前,是不该轻信任何人。
他微蹙着眉心未回应。
江重尧见他目光孤幽,叹了一声牵起长宁的手进了庆王府大门。
“那穆易辰似乎对咱们还是心结未解。”长宁边走边向江重尧低语。
“毕竟那么深的误解,没有有力的证据怎么可能一时解开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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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前厅各人的食案已经整齐排放,上面各色蜜饯糕点放在高足盘中。
庆王正与姐姐长宁说着话,看到穆易辰迎门走来便欢愉地迎了上去,“穆指挥使快快进来!”
穆易辰眼锋扫过食案后与沈从华站在一起的江乐瑶,向庆王拱手行了礼迈进门槛。
却突然听得手边角落里一声冷笑,穆易辰看过去便看到是许久未见的胡孝先。
他耷拉着脸色,很是不屑,旁边还站着同样神情恹恹的胡灵芸。
江乐瑶和沈从华的突然订亲也让这对兄妹掉了一层皮。
尤其是胡灵芸,几日来茶饭不思,和穆易辰一样肉眼可见的消瘦。
多日以来一直卧床,若不是今日想来见沈从华,此刻只怕是还在床榻之上缠绵不起。
邀请的人都已经到齐,独独少了陈黛君和陈青君兄妹二人。
庆王请诸位入座道:“陈家来人说他家兄妹家中有事不能来,诸位请款坐吧。”
以往日的惯例而坐,江乐瑶正对着江重尧,江重尧下首是穆易辰,穆易辰下首是沈从华,然后是胡孝先。
江乐瑶一抬眼皮稍不注意便能迎面而视穆易辰。
此刻,便正与他直视自己的那深锐的眼神一触。他双眸灼灼,全然不顾左右的江重尧和沈从华。
江乐瑶一时慌乱,闪了一下眼皮忙刻意地将头和目光偏到哥哥这边。
动作之明显,显得整个人的脖颈僵直。
尽管来之前她一直暗示自己,是他做的选择,是他抛弃了自己,自己更应该潇洒地,无所顾忌地与他见面,甚至推杯换盏。
可眼下面对他的时候,却被他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就将所有提前鼓起的勇气刺破,自己好像一个漏了气的羊皮筏,渐渐下沉。
江乐瑶微垂头,耷拉下眼皮,暗暗咬着唇角,心中嗔骂:混蛋穆易辰,既然做了选择,为何见到自己又那样无所忌惮,全然不顾他人直直盯着自己。
江乐瑶不觉皱紧了眉心,让依然直视于她的穆易辰心里一揪。
“穆指挥使,你大病初愈不宜饮烈酒,今日本王特意让人为你准备的果酒,味道虽淡了些,倒也可以怡情。”
庆王一句“大病初愈”,让江乐瑶不自觉陡然抬起眼皮看向穆易辰。
她从见到他时便心烦意乱,一直躲闪着与他相迎的目光,只感觉那本来棱角分明的脸似乎更立体了些,却没想他是瘦了。
“大病初愈”?
他,病了一场!
江乐瑶的眼神不自知地定在穆易辰脸上。
细细看他锋锐的眉峰、挺直的鼻骨,直到分明的下颌,一直在他脸上游走了几个来回,又与他的目光直直相迎。
看到久违的,那双莹亮的眸子关切着自己,穆易辰眼睫微微发抖。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温柔,嘴角也若有似无浅浅一弯。
他看得出,她依然担心自己。
她曾是唯一担心自己死活的那个人,现在依然还是。
见穆易辰眼色突然如梦中那般温柔,仿佛又回到先前两情缱绻之时。江乐瑶突然回过神,才发现沈从华正脸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她歉疚地忙将目光敛回垂下眸。
穆易辰斜睨了一眼下首的沈从华微微蹙起了眉心。
本来没有多少人的宴席,三人微妙的眼神都被他人都看在眼里。
庆王作为主人,本该由他调节眼下异常的气氛,但却见他细细观察着刚刚的一幕,毫无打破这番尴尬的意识。
这也是他此番设宴的目的。
他要看看江乐瑶与穆易辰到底是不是彻彻底底决然分开,如果不是,他倒有意,想办法去做些什么,不让自己崇拜的大英雄穆易辰深受感情之苦的折磨。
庆王正一肚子心思地观察着,身旁姐姐长宁看气氛不对,便在食案下轻轻掐了一下庆王的腿提醒。
庆王这才收回小心思笑道:“……今日设宴正逢初雪飘扬,给咱们的宴席增添别样的趣味。正好,我令膳房准备的是小锅子,正配这样的天气,今日大家且慢斟款饮。”
说着便见敞开的门外,飘飘落落的雪花前,一众婢女各端着一个紫铜小火锅从廊下迤逦而来。
俄顷,锅子、切好的各种肉片以及庆王府自己在暖房里种植的一些蔬菜在各自的食案上摆满。
厅内点着两个火炉子,又加小火锅的火气,丝毫不觉着冷。
大门一直开着,众人边饮边赏雪。
江乐瑶为了不让穆易辰因为刚刚自己的目光胡乱猜想,亦不想让沈从华难堪,便冒然然向庆王道:“王爷,今日阿瑶携夫君从华多谢王爷款待。”
一声“夫君从华”让所有人都瞳孔一震,穆易辰刚放到唇边捏着酒杯的手更是一抖,当即感觉刚恢复一些的心口倏然地疼痛难忍,堪堪紧皱起眉心。
他迟迟未饮下那杯酒,双眸越过鼻前隐隐发抖的指节看向江乐瑶,却见她眼神径直越过自己,一脸甜笑地看向沈从华。
“携夫君,从华”!
穆易辰越想越觉喉中哽痛,眼眶渐渐泛红,随后堪堪抬起手中酒,阖眸一点点饮下。
这时却见一直恹恹无色的胡灵芸突然振起眼神瞪向江乐瑶嗤笑,语气不屑道:“江乐瑶,还未正式成亲,这声‘夫君’未免也叫得太早了些吧!”
在胡灵芸面前一向占据上风的江乐瑶被她这样当众一呛,当即难堪地耳根涨热,笑容逐渐僵在脸上。
只见沈从华浅浅笑着,悠悠解释:“既是订了亲,我与阿瑶便是未婚夫妻,叫一声‘夫君’亦无不可。何况,成亲不过是月余的事,夫君亦或娘子,我与阿瑶如何称呼,都与他人无关。”
沈从华的话明说予胡灵芸,实际暗告穆易辰。
但他的这番话让胡灵芸当即一汪泪眼,再不能说出一句江乐瑶的不是。
他举起杯与江乐瑶相视微笑,向一脸凝重的庆王举杯。
庆王勉强挤了个笑,道了一声:“二位客气。”
一口饮完,庆王看向垂眸紧蹙眉心的穆易辰。
眼看着穆易辰此刻被人临头压下去的孤落,他当即兴头一来,微笑着问:“穆指挥使,本王送给你的静月你可用着称心?这样的寒冬有那样一个可人儿暖床,再好不过了。”
此话对江乐瑶来说无疑不是一个霹雳。
庆王话刚落,身侧的长宁蓦地看向江乐瑶,不出长宁所料,江乐瑶端着酒杯的手已然僵在半空中,双眸僵直,但不知所看的是何处。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才听穆易辰淡淡地道:“多谢王爷,臣……很满意。”
穆易辰话音刚落,却听“当啷”一声,江乐瑶的杯子直直擦着锅边坠落与食案上。
她眼睫毫无节奏地乱眨,双手慌乱地在各个盘子的空隙处乱翻,找到杯子后强笑了一声,声音略显闷闷地道:“抱歉,我已经开始头晕了,没拿稳。”
她又径自斟满了酒,自此,头便一直垂着,垂得不能再低。
她好气自己,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穆易辰面前这样失措。
她想抬起头,冲众人不以为意地笑着,可是鼻子和眼眶酸得厉害,眼前被一层水雾遮得越来越模糊。
她本不想这样,可一想到穆易辰在自己耳侧、颈窝呢喃的样子属于了别人,自己怎么都忍不住。
江乐瑶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往回逼自己的眼泪,可还是“嗒嗒”掉落几滴。
对面的哥哥见状与长宁对视,长宁便知其意,忙自己碰洒了杯中酒将裙角淋湿一片,“呀”的一声,将众人的眼光吸引过来道:“我得去换换衣服。”
说着自己起身走到食案后,挡住江乐瑶一侧:“阿瑶,你随我去吧。”
江乐瑶拉住长宁的手垂着眼皮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躲在长宁身侧,走向那雪幕之中。
雪花悠悠飘洒,落在江乐瑶眼睫,很快融入她的泪珠中垂下。
她不说话,只无声地垂泪,如断线之珠。长宁亦不说话,只牵着她的手一直往寝殿去。
此刻的穆易辰心中不知是后悔多一些还是痛快多一些。
他知道庆王是故意给自己当筏子,所以在为江乐瑶一句“夫君从华”心痛至极时,便顺水推舟解自己心中之气。
虽然他知道这一切的不痛快皆因自己而起,可自己就是个口是心非的混蛋,见到江乐瑶与沈从华琴瑟和鸣的样子,自己就是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