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和风定1

    时至初夏,听风别墅附近的松竹林早已郁郁葱葱。和风习习,百鸟呼啾,一条清亮亮的溪流蜿蜒穿过林间,河面漾着粼粼波纹。溪水缓缓地流淌,蕴出湿润的水气,给山庄增添了一抹幽美的深静之意。

    这抹深静很快就被一阵不甚整齐的呼喝之声驱散了。呼喝声出自十来个姑娘之口,有的娇柔,有的喑哑,但都中气不足,兼具痛苦之意。

    这些正在东倒西歪扎马步的姑娘中,有的人一条胳膊布满鱼一样的鳞片,有的长出了一条丑陋怪异的尾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失去了双眼。

    更具体一点,是双眼在数年前就被针线密密地缝了起来,早已融进皮肉,再挖不出来了。

    林诗音从听风别墅的正院走出,手上拿着两个盛满药液的大水壶。她今日穿着一袭纹绣妆花马面裙,配浅青窄袖外衣,更衬她脊背挺拔,眉宇间浸着英气,煞是英挺好看。

    放在两个月前,兴云庄的下人绝不会让自家的女主子穿得这么简薄,亲手端寻常小厮都未必端得稳的重物的。

    但林诗音现在很喜欢亲手做一些事,学一些她以前没机会学习的新知识。

    譬如为正在习武打基础的姑娘们熬一壶强筋健骨的药茶,譬如不再做江湖上的旁观者,而是亲自当一回斩奸除恶的“英雄”。

    “不,应该是英雌罢。”林诗音笑笑,将草药茶搁到练武场前方的长条木桌上。

    木桌上一字排开了十几个木杯,每个木杯都刻了一个名字,方便目盲的姑娘们准确找到。

    从福州府回到扬州府后已过了半月有余,被昏天黑日关了十几天的苏蓉蓉见到楚留香都忍不住流下眼泪,遑论出身富贵万事顺遂的薛冰。薛大小姐哭得梨花带雨,被同样心有余悸的陆小凤哄着带回了神针山庄,两人怕是都要沉在温柔乡中一段时日。

    在自救之路上出力大半的华真真也被枯梅师太带回,首恶既死,枯梅师太理清前因后情后,也带了几个愿意跟随的盲眼姑娘回山。

    如东三娘一样被掳去做试验品的姑娘,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八人,如今都留在听风别墅,与三娘一起学习破浪射日鞭法。而蝙蝠岛上身体没有发生异变的女奴,大部分要跟苏蓉蓉去神水宫,九人选择了听风别墅。

    观婳对结果并不在意。多一人是教,少一人也是教,何况还有一个自己送上门的兵器榜第三。

    李寻欢……让观婳和林诗音都不知说什么好。

    龙啸云身死、林诗音悲愤离开兴云庄后,李寻欢除了变卖李园资产送到听风别墅外,就只干喝酒这一件事,成天喝得烂醉如泥,除铁传甲,也只有偶然遇见的孙小红不时照料一二。他消息不通,林诗音被掳去的消息也迟了数日才知道,人还在焦虑震惊时,观婳与陆小凤他们早就坐上柳英的海船了。

    等林诗音完好无缺地回来,李寻欢都没搞明白是谁掳走了多灾多难的表妹,索性厚着脸皮,提着最后一点家产,到听风别墅自荐做了个教武先生。

    但教武先生又不止他一个人应聘,中原一点红与东三娘惺惺相惜,又在观婳的帮助下重生一只惯用手,直截了当地留在听风别墅报答她的恩情,李寻欢在与不在,反倒不甚重要。但李寻欢手上有那本《怜花宝鉴》,楚留香又通晓十数门武艺,二人近日也在钻研最适合姑娘们习练的武功法门。

    因为李寻欢,庄内还多一个时不时来探望的孙小红,哪怕没有太多秘密需要保守,观婳也不让李寻欢和一点红楚留香一样住在别墅的侧院里,而让他就近找地方租住。

    对于李寻欢,林诗音也看开了。观婳往后要经常奔波在外寻找诡物踪迹,她自保有余救人不足,有一点红在内,李寻欢在外,怎么说都是这些姑娘的安全保障。

    苏蓉蓉不能将十来个盲眼姑娘都带回楚留香的海船,于是先在扬州府租了个院子小住,等神水宫的弟子上门接人。

    除此之外,观婳也威逼利诱系统011兑换了九个有江湖高手武功水平的鲁班甲人,闲时充当姑娘们的喂招人,有外敌来犯,也可组成极具威力的玄九甲灵剑阵,对宗师都有一战之力,其他宵小更不在话下。

    再远一点的,也可以向江南花家和京城里的常映雪求助。

    远远望着坐在亭子里,面相似是苍老十岁有余的李寻欢,林诗音心中竟再生不起一丝波澜,只念着让姑娘们复明这一件事。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她在蝙蝠岛上,睁眼就是一片似要吞噬灵魂的漆黑,闭眼就是被当做奴隶与玩物的女子们的惨嚎,心中只剩一份通天的怒气,恨不得用手中剑斩尽天下人心险恶,哪还有时间思考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林诗音寻到观婳时,她正在厨房里擦拭杀鱼刀,身旁站着面容多少有些扭曲的楚留香。

    这套或长或短但全都异常锋利的杀鱼刀是观婳找柳英手下渔民买的。鱼脍其实就是古代版的生鱼片,不过常用淡水鱼,且切得细碎。很多现代华夏人都以为生鱼片是霓虹岛的发明,但鱼生在华夏已有数百年的历史,《礼记》中更有详细的鱼脍蘸料调制方法。

    鱼生不仅是一道高雅而昂贵的美食,而且与传承千年的“礼”有关。

    到了观婳这里,就没那么多讲究。沿海渔民有吃鱼脍的习惯,鲤鲫多刺,海鱼则刺少鲜甜,渔民就跟着打造了一套便于切鱼的刀具,比寻常菜刀更窄更薄,观婳又是玩刀的好手,片起鱼肉来,简直有几分“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之真意。

    片片雪亮纤薄的鱼肉落在一方鱼形粉青大瓷盘上。那瓷盘烧得好,色如淡青湖水,柔和明净,中央盛着薄如蝉翼白若雪片的鱼生,一角点缀白萝卜丝与紫苏叶,煞是诱人好看。

    如果那鱼肉不是来自观婳带回的诡物,或许连林诗音都想配一两梅酒,再执箸亲尝了。

    想了想,林诗音还是委婉问道:“这些……原材,不用熬成药物再让她们服下么?”

    “不用,这么吃更有效果。”观婳将滑到胸前的马尾向后甩去,又将从酒楼里买回的上好梅蒜取出,并新制的齑酱,一起摆在大托盘上。

    梅蒜、齑酱里,她都混入了自己的血,还有给姑娘们补身子的药膳。伊德海拉版生鱼片加秘制药膳,一起吃下去,效果会比她给一点红草草搭配的药物好得多。

    当然,吃了半辈子苦的她们,身体素质要比一点红糟糕不止一点。

    林诗音欲言又止,但她也喝过诡物炼的药,知道其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索性从观婳手里接过托盘,亲自端到东花厅大家一起用饭的地方,再去招呼累得气喘吁吁的姑娘们进屋服“药”。

    第一个进来的是东三娘。她比别人练得早,也更有毅力,在回程的船上也苦修不掇,如今已称得上改头换面:水蛇似的细腰有了劲利的形,肩背结实了几分,媚意横生的面孔更是晒黑不少,薄唇紧抿,满是坚定之意。

    她颊侧的鱼鳃与身上的鳞片,因不想引人注目,本要自己偷偷挖去,被多多少少关注她的一点红阻止。

    “你想死,我不拦你。可你若想继续学武,就不要做这等蠢事,不如去相信把你带回来的那个人。”

    一点红的语气不重,东三娘却像被迎头狠砸了一棒子,再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

    甚至发现异变的姐妹里有想偷偷挖鳞断尾的,第一个出手阻止。

    现在她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试药的,不管多么淡定,东三娘也只是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姑娘,怎么也掩盖不下脸上的视死如归之意。

    观婳:“……”

    何至于此?她感觉自己的手艺还是挺好的。一点红那只是权宜中的下策!

    垂着头坐在花厅角落的宫九嗤笑一声,低低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心大?”

    观婳想抬起腿踢他一脚,但还是忍下了,和颜悦色地拣了几片鱼生到一个甜白瓷的小碟子里,又抹上一点蘸料:“三娘,你别怕,很好吃的。”

    东三娘接过碟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反驳什么似的大声道:“三娘不怕!”

    说着,一口闷下所有的鱼肉。

    随着她吃下鱼肉,又喝完药膳,除观婳外的每个人都紧盯着东三娘的变化,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多长了条鱼尾、本名叫香梅的矮个姑娘鼓起勇气,问道:“三娘,你……你感觉怎么样?”

    “……真的很好吃。”

    “啊?”

    “我说,很好吃……”东三娘放下筷子,双手捂住脸,“我没想到,折磨我们这么久的‘神明’,变成盘中餐后,居然这么好吃。”

    这句本来应该表达开心的话一说出来,东三娘的音调都变了,她带着哭腔,颠三倒四地道:“观婳姑娘,楚大侠,女子本弱,就该遭受玩弄,被千般欺辱吗?我们柔弱,我们就活该被如此对待,这就是我们的罪孽吗?”

    一旁的林诗音不由攥紧拳头,红了眼眶:是啊,她父母早亡,不愿学武卷进江湖事,就活该被李寻欢毁掉婚约,被“让妻”给龙啸云吗?没有人听她说话,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李寻欢先考虑的是“恩义”是“兄弟如手足”,不是她这个一心想当李家贤妻良母的未来娘子。

    观婳顿了顿,走到东三娘面前,蹲下身,握住她颤抖不停的双手:“三娘,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已经挣出原来的泥泞,变得更有力量。我也相信,你能将这份力量,传递给更多遭受不平的弱者。现在你和你的姐妹只有一点小小的力量,但是它的发展会是很快的。”

    “你摸一摸,手上的这些鳞片,不是已在一点点褪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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