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匣！”
中年人忙稳住少年的身体。
少年咳嗽两声，就自行压制住，浓淡相宜的远山眉下，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憋出了一泡泪。
中年人要了酒，是为了给少年做推拿，只是他看起来与神完气足也差得远，面容枯槁，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
“燕公，还是我来罢。”一旁白面书生皱眉道。
他长相颇清俊，嗓音却如老鸦一般嘶哑难听。
“我来。”
被叫作燕公的中年人将一双粗糙大掌埋入酒坛，揉搓片刻，“喝”得一声，贴到少年人后背。
随着真气运转，少年苍白的脸渐渐浮起一抹红晕，他又吐出两口毒血，被白面书生用痰盂接住。他强忍痛楚的呼吸放缓了，黑沉混沌的面色一清，眼里也涨出些神采。
与之相反的，是燕公越来越惨白的面孔。
“他这是中得什么毒？”白玉堂不扇折扇了，拎着面前未开封的酒坛，大喇喇坐到这行人身边的空椅上，开口问道。
酒楼里唯二两坛十五年的好酒都被白玉堂要了，燕公用的酒，只有十年之龄。
白面书生警惕地扫了白玉堂的手脚一眼，没有动面前的酒，语气却很温文尔雅：“正因为不知，才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压制。”
燕公强压下涌上喉头的一口血，将昏昏欲睡的少年人小心地用大氅裹好，摇摇头道：“清秋，莫要牵连旁人。”
“错了，他中得不是毒，是蛊。”
此话一出，燕公与书生突然抬起头来，两道极锐利的目光钉向说话的女人。
如有实质的杀意让坐在原处的宫九忍不住推了一下剑，观婳顶着杀意，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在下粗通医道，也治过不少疑难杂症，对毒蛊一道有些许心得，可否让我瞧瞧？”
燕公护在大氅下的手，慢慢摸上腰间的刀鞘，沉声道：“女侠医者仁心，宋某心领，但还是不必了。”
观婳不好强求，气氛一时僵持。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冷嘿嘿的笑：“岳阳派的丧家之犬不识好歹，被金钱帮一路追杀还敢进城，小娘子心善，莫要被牵扯进这滩浑水，否则……呵呵呵，谁知道那些人会做出什么事？”
金钱帮！
观婳与白玉堂对视一眼，慢悠悠道：“既然是金钱帮的事……那我更要管一管。不然，无论是楚留香楚大哥，还是李寻欢李大侠，都要怪我为何路见不平，却未拔刀相助了。”
按理来说她与陆小凤认识最久，关系最好，但看他因灵感过强被诡物折腾成那幅惨样，还是体贴一点，不牵扯他为好。
抛出这两个名字，方才出声的人顿时不说话了，对面的白面书生眼里爆出一抹粲然的光，向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岳阳派李清秋，不知尊女侠贵姓？”
“叫我观婳便是。”观婳向两人摊开手以示无害，“不瞒二位，我的确认识楚大哥，而小李飞刀正和我家比邻而居。”
中年人凝肃的神色转为沉思，道：“老夫宋燕山，忝居岳阳派护法长老。这孩子……好容易活下来，又中了蛊，怕是活不长了。”
观婳刚刚看到了少年的面色，又闻到他吐出的毒血的气味，两相结合，确认那是属于诡物的气息。
只是它又与她之前碰到过的诡物都不一样，那少年怕是吞入了诡物的一部分，但没有立即死亡，而是忍受着漫长持续的痛楚。
“我在这里订了上房，不若抱他至房间再看？”观婳不明白宋燕山与李清秋为何跟长在大堂一样，明明有人生病受伤，却不去房间休息。
宋燕山摇摇头，李清秋充满希望的表情也僵硬下来。
回答观婳的是宋燕山怀里的少年。
他探出小脸，黑发毛躁乱翘，一板一眼地说：“宋伯伯，李叔叔，你们不用顾忌我，直说便是。”
少年克制嗓子眼里的咳意，扯出一线微笑：“那金钱帮已将岳阳派杀得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每寻一处落脚地，他们就要将帮我们的人一起剿灭，所以哪怕我还有治，姐姐也治不得我，还是就此别过罢。”
“阿匣，不准说丧气话！”
李清秋闭起双眼，嘶哑的声音里满是痛惜。
“岳阳派满门被灭？”旁听的白玉堂神情严肃，坐直身体，“你们虽然是正道门派，传承的岳阳剑法也不过平平，那金钱帮追杀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话说得不好听，可白玉堂仗着三尺长刀，走南闯北，打出一番名号，武功比眼前的燕公全盛时期也只高不低，为人敏思捷变，作出此问，已是有担起责任、行侠仗义之意。
“不住此处也罢，我在归德有一处宅邸。”一直静静听着几人对话的宫九忽然说。
观婳闻弦音而知雅意：“我们的事不算很急，可借住九公子的宅邸一二日，先解了这位小公子的蛊毒再去开封。”
“这蛊……你真的能解？”稳重如燕公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就要称谢，“这孩子是掌门的最后一点骨血，若能活下来……”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老东西，先别急着道谢，能走出这扇门再说！”
“哈哈哈，涂老弟，你和一群死人费什么口舌？”
日上三竿，原本喧闹的街道两侧静悄悄的，酒楼大堂里也罩着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门外迎面站了六七个黄衣人，当中被簇拥着的领头人穿着件杏黄色的长衫，下摆掖在腰带里，脏得连颜色都看不清了。
他手里拄着一根铁拐，蓬头散发，乱眉大眼，朝天鼻，样子凶悍而强壮。随着他一步步走来，铁拐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笃”的闷响。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金钱帮，诸葛刚！”
燕公抱紧了怀里的少年，李清秋也不动声色地拦在了两人的身前。
诸葛刚手上金铁所铸的长拐顿了顿，满是刀疤的脸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分明没怎么动唇，大似黄钟的声音就传遍了整个酒楼：“金钱帮办事，无关者速速退散，否则——”
“死！”
一众黄衫人等了三息，酒楼里没人敢经过大门，全都从窗户后门逃尽了，大堂只剩下岳阳派的三人，与观婳一行。
诸葛刚身旁姓涂的中年人阴森森地笑了起来：“诸葛老哥，看来除了岳阳门的逃犬外，还有三个不知死活的倒霉鬼啊！”
说完，他纵声大笑，笑声里含着内力，本来就内息不稳的少年骤然听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笑声未落，一道赤色刀光蓦地弹起，像一线凭空烧起的火，落到涂姓中年人的头上。
刀停，血溅。
比眨眼还快的功夫，好大的一颗头颅就落到了地上。
涂姓黄衫人大笑未尽，便已身首离异，碗口大的伤处，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喷出血来。
观婳无视后退惊叫的黄衫众，就在刀上的最后一滴血将要滚落刀尖时，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滴血就在空中绽成一朵小巧的血花，落到地上，了无痕迹。
“抱歉，我性子怪，不喜欢跟敌人说废话。”
伏在燕公怀里的小少年张大了嘴，惊讶又羡慕地看着刀客，原本一颗慨然赴死的心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学得不像。”
宫九忽然道。
“哦？很不像吗？毕竟我没见过西门吹雪，还望九公子斧正。”观婳笑眯眯地放下刀，伸手比了个“请”。
“你，你们，好胆！”诸葛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下又气又惊，胸口不住起伏。
他入江湖三十载，竟从未见过这样快的刀，这样出手狠辣的女人！
诸葛刚号称“横扫千军”，金拐来势酷烈，一招使来，实在是出神入化，势不可挡。
但宫九的剑没有给他金拐一丝一毫的用武之地。
他的剑，尚未出手，就已蕴出一击必中的气势，森森的杀气自他周身弥散。
诸葛刚身后的黄衫人冻僵了似的一动不敢动，直面那杀气的诸葛刚，更是连眼睛都不会转了。
叫做“阿匣”的少年睁大了眼睛：他三岁习武，七岁开始练剑，两年前又有一番奇遇，自然看得出来，那白衣锦袍一身贵气的公子手中的剑，也许不比“剑仙”西门吹雪的差。
可他身上的那股诡异又浓稠的气势，宛若从尸山血海趟出来的煞神，是高山雪岭的剑仙所不具备的。
阿匣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剑客的白袍袍角闪了一下。
诸葛刚突然出声：“饶……”
接着，他颈前一寒，一道浅浅的血线就印在了他的脖颈上，自然得就像原本存在于此似的。
……
“如何？”
宫九甩去剑尖的血，回身对观婳道。
阿匣发觉，这个人满身污泥般的邪气，忽然尽数收敛了起来，对旁边女子说话的语气，就好似在邀宠一般，藏着一点矜持的讨好。
“吹雪吹雪，为何不吹去血花？”观婳笑道。
“我不喜学人。”
宫九蹙眉，收剑入鞘，坐回原位。
观婳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嘴角的浅笑慢慢加深。
满堂寂然。
“够了！”
白玉堂的声音打破寂静。
他不知为何用折扇捂着眼睛，很痛苦似的，另一只手指向岳阳门的三人：“你们看到了吧，这俩没羞没躁的家伙定能保你们周全！小爷跟他们分道扬镳了！小爷宁可跟那御猫大战三天三夜，也受不得这种白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