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声音极大，李清秋为了掩饰，只能尴尬地干咳两声。

    “白五爷醉了，都开始说胡话，分散走在被追杀的场景下等于死亡预告，半路被敌人截住可怎生是好。”观婳同情地看了白玉堂一眼，扭过头对剩下的黄衫人道，“你们若现在走，还能留得一条命在。若是继续拦在门口，发生什么，我可就不保证了。”

    “啊……啊啊……”

    年纪最轻的黄衫杀手撑不住这样残酷的局面，竟是跌倒在地，又忍不住生理反应，身下散发出一股不雅的气味。

    “他们追杀我时气势汹汹，被人反杀，居然也会怕成这样么？”

    阿匣从燕公怀里挣出来，双颊浮着异样的红晕，哒哒哒跑到观婳身旁，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袖子。

    比起刚刚直面死亡也通透异常的模样，阿匣现在的举止更像符合他年龄的小孩。

    “阿姐，你不杀掉他们，他们会引更多人来的。”

    “小孩子生病不要担心那么多，就让他们来。”

    观婳摸了摸他的额头，将少年抱起来，手指轻轻搭在脉上，输入一丝内力。

    宋燕山的双手不自觉攥了攥，李清秋的眼里也透出一丝紧张。

    “这蛊我能解。”观婳先是给三人塞了一颗定心丸，接着惊讶地托了托怀里的小孩，语气多了一分亲昵：“阿匣原来是妹妹，我方才以为是个小公子。”

    “这孩子是女的？”白玉堂敲了下折扇，口中啧啧称奇，“长得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阿匣听了这话不高兴，对他怒目而视。

    不怪白玉堂，阿匣浓眉大眼，筋骨瘦长，五官深邃，脸颊棱角分明，待日后长开，一定清隽俊美，不知要迷惑多少姑娘的芳心。

    但这相貌如果放在一个女孩身上……

    方才她蜷在燕公怀里不显，如今凑近一看，阿匣连耳洞都没有的。

    “我其实还有个弟弟，”阿匣的眼睛黯淡下来，“他叫岳真，我们都扮成男孩模样，宋伯伯带着我，薛伯伯带着他，只是已经……”

    “你们方才问，金钱帮缘何灭岳阳派满门，又为何不停追杀我们。”燕公怆然道，“阿匣天生剑骨，他们想得到阿匣，还有她学会的《胭脂剑法》。”

    “天生剑骨？”“胭脂剑法？”

    观婳惊叹，是因为“天生剑骨”这种实在玄幻的设定，而白玉堂就纯粹是为《胭脂剑法》而惊愕了。

    相传前朝开国年间，昆仑雪山之巅曾有一隐世剑客，医剑双绝，修为已在大宗师之上，隐隐触碰破碎虚空的境界。

    许是清修不掇的世外之人总要经历一场情劫。隐士一辈子都在昆仑雪巅苦练剑法，却碰到了一个上山采天山雪莲的苗疆女子。

    苗女上山寻天山雪莲，她找得不是寻常天山雪莲，而是万白中唯一一朵极罕见的红莲，她要用那从未有人寻到过的一点雪中奇红，调一盒最美的胭脂。

    寻找的途中当然不会那么顺利。苗女身负高强武功，平常在苗疆深林沼泽间采摘奇花异草、对付毒蛇猛兽都不在话下，只是忽略了雪山本身的危险。

    雪崩之下，人力难有作为。

    面对万马奔腾、千军怒吼的雪崩，是出门练剑的隐士斩出一条道路，救了命在旦夕的苗女。

    后面的故事就很容易想出来了。

    苗女对剑客一见倾心，使千种手段、万般心计追求，奈何剑客为人规正，一心向剑，无论苗女如何示爱，他都不曾动摇。

    剑道无情，连练剑的人也成了木石，隐士的追求剑法的道路遇到瓶颈，没有心思应付儿女情长之事，失了耐心后，便将苗女拒之门外，无论她如何恳求，都不再相见。

    苗女无法，只好转身离去，继续在昆仑寻找红莲的踪影。

    红莲遍寻不得，却找到一株聚天地精华而生的千年灵芝，苗女大喜，知道这稀世罕见的珍宝必能助剑客突破瓶颈，便使出浑身解数与护宝灵蛇相斗，两败俱伤下，她终是杀了灵蛇，将灵芝带回剑客住处。

    剑客抱着奄奄一息的苗女，拿着能助他冲破瓶颈的灵芝，心中没有欢喜。

    他只是问：“我待你并不好，为何要为我丢掉性命？”

    然而怀中苗女已香消玉殒，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苗疆女儿性情热烈，敢爱敢恨，想做什么，就随心而做，既不勉强别人，也绝不后悔。

    只余隐士一人，对着苗女的尸首与千年灵芝，枯坐不语。

    来年春天，埋葬苗女的雪地，生出一朵殷红雪莲。

    昆仑本没有红莲，苗女死在此处，才生出红莲。

    热烈似火、生生不息的红莲。

    剑客对着红莲一夜白头，他没有服用千年灵芝，而是将灵芝入药，下山行义诊，救了无数在苦痛中挣扎的平民百姓。

    他曾远离红尘，却被苗女拖入红尘，最后决定投身嚣嚣红尘，再不回到清苦孤独的雪山之巅。

    剑客曾有机会破碎虚空，但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下一部凝聚毕生心血、只供女子修炼的剑法，坐化而去。

    “那部剑法，就是《胭脂剑法》。”李清秋说道。

    ——————

    岳匣原本并不叫岳匣。

    她曾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岳沁婉。

    但当她长到三岁，被作为岳阳派掌门的父亲摸出天生剑骨后，原本慈祥和蔼的父亲与温和柔婉的母亲，就全都变了一副模样。

    ——“骨为剑，身为匣，我的女儿，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岳直将咯咯笑的女儿高高举起，眼里满是自豪又充满希望的光。

    “从那以后爹爹跟娘亲就对我好严厉，阿匣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是练剑，就是读书看剑谱，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小小少女在木桶里泡药浴，双手扒在桶沿，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抱怨似的对观婳说。

    “十岁那年，我受不了跑出去玩，掉进后山一处悬崖，实在怕极了，就到处乱钻，钻进一个洞穴，找到了胭脂剑谱。”

    “那剑谱好破，阿匣翻了一遍，旧纸就全烂成碎片，好在我已将剑法全部记住了。”

    她的语气含着抱怨，但从言词中可以听出，岳阳派掌门夫妻曾对她给予深深的厚望与浓浓的爱。

    将《胭脂剑法》在岳匣手里的秘密流传出去，并给岳阳帮引来杀身之祸的，是掌门岳直的弟弟，岳忠。

    他名字里带着“忠”，行事却格外的“奸”。

    “婳姐，灭门的那一日，我对我的剑发誓，一定会亲手为爹娘报仇。”岳匣面无表情，双手死死扣进木桶边缘。

    观婳掰开身世能写成一本点家复仇流大长篇的小姑娘的手，温和道：“我相信你。”

    “现在先把药喝了，好吗？”

    “呜！药好苦，阿匣不想吃药！”

    之前表现得比寻常成人都坚强的阿匣，有了依靠就开始撒娇耍痴，而观婳也纵容地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发心，然后扣住她的脖子，强行将苦药灌进喉咙。

    内室外，几个不能围观治疗过程的男性正坐在处处精致的外间里。

    白玉堂上下打量这满室金碧辉煌，拿起多宝阁上的金貔貅把玩，满眼都是新奇：“没想到你竟然是太平王世子。怎么，皇家不管你的饭吃，居然跑到江湖上自食其力？”

    “此处原是南王的一处宅邸，造反抄家后，正好被划到我父名下，非太平王地产。”喜好内敛的奢华的宫九遭到南王审美水平的剧烈冲击，懒得看这伤眼睛的装潢，坐在黄花梨雕花的靠背椅上闭目调息。

    不习惯与官兵打交道，更不曾与皇室之人接触的燕公与李清秋别别扭扭，整个人在椅子里就是大写的“坐立不安”。

    好在他们没等多久，就听见内室里传来震天的咳嗽声，还有水花四溅的闹腾声。

    “阿匣？”

    宋燕山担忧地唤道。

    “燕公！”小姑娘穿着里衣，披着观婳的外袍，赤脚跑出来，一下钻进可靠大伯的怀里，“那些人！那些人居然给我吃那么恶心的东西！”

    “你说什么……啊！”白玉堂惊呼出声。

    跟着阿匣走出来的观婳，手里捏着一团裹满黏液、大小不一的人面虫。

    白玉堂自诩胆大如虎，生平从未怕过什么，可看见那挤在一起、长得像蟑螂，又似蜈蚣般多腿，背后黑壳长出扭曲人面图案的虫子，还是发出了作呕的声音。

    宫九站起来，面色微变：“是诡物？”

    观婳点点头：“是诡物。”

    加了她的血的药，喂给阿匣就像催吐剂，更多虫子被融化了，吐出来的只是格外坚强的少数。

    虽然这是诡物，但观婳对吃虫子可实在没兴趣，况且是长成这样的虫子。

    不说这是别人吐出来的，就算是新鲜的，也是吃屎味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的区别。

    “阿匣，是谁喂你这东西的？”

    “是岳忠。”宋燕山代她回答，艰难道，“他带着那荆无命上门，点名就要阿匣和《胭脂剑法》。大哥年逾三十才得长女，阿匣又天生剑骨，是门派未来的希望，怎能答应？和夫人一起与之拼死对战，才拖出一线生机，让我与清秋带阿匣逃走。”

    “我进卧室找到阿匣时，就看见岳忠往阿匣嘴里塞什么东西。那岳忠疯疯癫癫，阿匣不知他背叛，不敢随便伤人。一时吃下去倒也没什么反应，是在逃亡路上，渐渐显出可怕的。”

    “现在看来，虫子也许并非是岳忠拿出来的，而是上官金虹才对。”观婳思忖片刻，道，“说不定也有追踪作用，你们才一直逃不开追杀。”

    燕公苦笑：“我们也猜到了，但用尽法子都无法让阿匣吐出，只猜测是什么控制人的法门，也许到最后扛不住了，我们会带阿匣回头找上官金虹。”

    “不可能！”阿匣斩钉截铁道，“我就是自刎当场，也绝不给仇人一丝好处！”

    “先等等，”白玉堂警觉，看了一眼宫九，对观婳道“刚才你们俩打什么哑谜？诡物是什么？有什么是小爷不知道的？”

    婳姐将宅邸侍女适时送来的鸡汤放在桌上，掀开白瓷小盅的盖子，招呼阿匣来喝。

    她轻轻地吹了一口鸡汤的热气，眉眼被白雾晕出一片朦胧，深邃漆黑的双眼，显出一派意味深长。

    “白五爷，这就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希望我说完，你还选择参与进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