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你大概不知道，丞相他也是对政策的拥护者之一，每年的盐铁收入一部分也会被他收入囊中，所以你这项提议，绝不会被他采纳。”
气氛随着话语的落定变得冷寂，她看见他眼中的不可置信，缓缓道：
“你别忘了，他早不是原来的身份了，他的背后，是卫氏。”
“是啊，卫氏。”叶明轩呆呆地站在原地，喃喃着，“我竟忘了这一点……”
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对上江时锦的目光，疑惑道：“可你为何会……”
他没有说完，她已经猜到那后半句话。
“会告诉你丞相的秘密是吗？”她朱唇轻启，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理由很简单，我也看不惯他那种做法，又无法反抗，正好你出现了。”
一番话被她说得义正严辞，叶明轩生出的那点旖旎心思也不敢多想，忙问道：
“姑娘是想？”
“我想和你来次赌博，看你的提议是想让官府放手工商业，进本退末，广利农业，看似举着古代圣贤‘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的教条，实际还是有为商人谋利的私心吧？”
一番话直指要害，叶明轩没有反驳，掩饰着心中的惊讶，道：“姑娘慧眼如炬，在下无可非议。”
江时锦站起身，朝他靠近几步，声音放轻了些许：
“如今此路不通，倒也并非全无法子，只是看是否有人愿意去做……”
若有若无的檀香包围着叶明轩，他面上微热，垂下眼眸，哑声道：
“若能如愿以偿，便是跋山涉水、餐风沐雨，在下也定当竭尽全力。”
“好，我知晓一处产盐地……”
闻言叶明轩眉头一皱，开口道：
“可如今大齐内各处盐场有官府严格把控，若非与官府有关系，恐怕难以靠近。”
被打断了，她的声音依旧是不急不缓的。
“我说的可不是境内的盐场，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茶尔干湖？”
他点点头，“在下听闻此湖是西辽境内有名的池盐田，产量巨大，武帝当年也想争上一争，只是西辽兵身形矫健，加之地形易守难攻，这才作罢，只是西辽与我大齐虽议和，盐铁却不在供奉范围之内，如何取得呢？”
“据我所知，合约中有一条款，持通关文书者可以观赏的名义来往两地。”
“西辽民风彪悍，对我大齐人并不友好，一般人想必不会用到这文书。”
“不错，那朝廷为何还要发布这一政策呢？”
“按照如今那些当权者的作风，无非是有利可图。”顺着她的话思考，叶明轩嫌恶地皱眉，语气带着冷意，
“看来盐铁官营已经满足不了那些人的胃口了，可私下贩盐反倒拉低市场价，对他们并无好处。”
江时锦摇摇头，“非也，盐铁所带来的巨大利润，受益的终究是少数有权柄的人；而盐铁私贩商也需要一定的渠道，官府底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么自然会有利润分成，虽然没有上级收入多，却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大齐那些人我清楚，可西辽呢，他们有什么理由允许这种偷渡行为？”
“西辽人地处西北，无法种植茶叶等作物，也没有精湛的瓷器工艺，西辽望族又喜爱这些，虽然两地都明令禁止盐铁私售，但对这些私下贸易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明轩没有开口，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子上缓缓地敲动，他的眉毛微皱，眼神深沉，思考着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明白了江时锦话中的含义，通过边境贸易从西辽进盐到内地销售，这的确是个发家致富的好办法。
只是横亘在他面前的还有两个问题：
“通关文书如何取得呢？”
“还有，我又怎么才能和这些底下的官府牵上线呢？”
江时锦耐心解答了他的疑惑：“通关文书我会帮你拿到，至于私售的渠道，我想届时你会自己找到。”
疑惑浮上他的脸庞，“自己找到？不靠官府吗？”
眼前的姑娘镇定地点点头，似乎不走官路不是什么大事，只见她淡定地说：
“所以说这是个赌博，我相信你，愿意去投资，你呢，还需要一些考虑的时间吗？”
她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历史上的叶明轩走过这条路，只不过是三十岁的时候，不知缺少了十年的经验他能否开拓出前所未有的渠道。
不过即便不行，她也可以借用丞相的势力寻找官府庇护，这点她故意没有和叶明轩说，就是想要测试他的忠诚和决心。
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叶明轩陷入了纠结的思考，她反倒不慌不忙，夹起盘中剩下的最后一块豆腐放到白米饭上，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半饷后，桌上的四个碗全空了，在灰沉沉的餐桌上显得格外白净，大约是瓷碗的光太过刺眼，他的声音打破了屋中的静默：
“姑娘的意思在下明白，只是这又如何让我的政策得以采用呢？”
上钩了，她微微翘起嘴角，又迅速压下去郑重解释道：
“恕我冒犯，世人重本轻末，若是以商人身份发言，实难服众，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商，哪个不是和官府有些关系？”
叶明轩琢磨着她的话，觉出不对来：“姑娘是让我去捐个官？”
咳咳，这法子虽的确有些小人，江时锦摸不清他的态度，依然面不改色道：
“到时你赚了钱，是一掷千金去进谏，亦或是自己做官，我都不拦你。”
停顿了一会，她接着说：“但我还是觉得，权力只有把握在自己手上时，才能放心。”
此话一出，不知为何，她觉得叶明轩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
等等，那是敬佩吗？她似乎无意中带坏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商祖……
接下来便是商量具体的措施，京都至西辽要很长的路途，江时锦不懂具体的贸易情形，但对地图还有所了解（别问，问就是学过地理的），就和他讨论了许久的路线，有些地方她知道更近更安全的路线就会画给他看。
一番下来，如果说一开始他只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如今叶明轩彻底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姑娘，绝非如此，光凭她卓越的见识，长远的目光，对局势的掌控就已经胜过了多数人，更不要说做出这般详细的规划，衣食住行样样周全，便是他，也没有想到这样多。
望着眼前女子的明丽侧颜，他微微恍神，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洛神的另一身份是个谋士……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讨论了许久，江时锦看向窗外，太阳已经西沉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逃出来了一天，他们还有一小段路程没有讲完，然而再不回去，恐怕家中不好交代……
思及此，她对一旁研究地图的人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这锭银子你先留着，算是定金，日后我会再来寻你。”
“啊，好。”叶明轩看着地图入了迷，一时才反应过来，“要我送你吗？”
“不必，你再多看看，我到时会拿一纸契约过来，你先考虑要不要签。”
“还有契约的吗……”叶明轩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气她不信任自己，还是欣赏她做事谨慎。
“不用考虑了，既然与姑娘商谈了一下午，在下自然不会辜负这番苦心。”他望进她的眼里，带着坚定。
他们就这样在无声中对视着，夕阳从窗口照射进来，为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莞尔一笑，好似神女下凡。
“那说定了，我先告辞了。”
临走前她特意问了叶明轩醉仙楼的位置，正好回家顺路，她特意绕到店门口，那是一家很大的酒楼，入口旁还镶着着一家小店面，上书“醉仙楼糕点铺”，空气里溢满了清甜的香气。
她很想去买一些糕点，无奈排队的人实在太多，而天色将晚，咽了咽口水，只好作罢。
钻过一次有了经验，这次她很快就溜回了房中。
“小姐，你脸上……”
采萍正坐在桌边刺绣，桌上的饭菜已经摆放整齐，只是一口未动。
“无事，我们快换回来。”
她抹了一把脸，匆忙褪下外衫，采萍此时也反应过来，帮她穿上一套新服饰。
收拾妥当后，她把门口的迎柳也叫进来，当着她俩的面，从一堆褪下的衣衫中掏出两根簪子，一只是翠绿色的玉簪，雕着荷花的图案；另一只金簪款式简约，上缀蝴蝶。
“这是我在外看见的，觉得很适合你们，就买下来了，你们各挑一只吧。”
采萍的眼睛在看到玉簪的那一刻便亮了，但她没有先拿，而是望向迎柳，迎柳淡淡瞥过，道：“既是小姐给的，你拿便是了。”
话音刚落，采萍就挑了那只玉簪，剩下的那只便给了迎柳。
迎柳并没有接，而是不咸不淡道：“多谢小姐好意，我不需此物。”
江时锦伸出去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场面一度尴尬，但她又不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当即把簪子往迎柳发髻上轻轻一别，通体鎏金的簪子在乌黑的发髻愈发显得华贵，簪头的蝴蝶振翅欲飞，衬着迎柳那张冷酷的脸，颇有一种清冷之美。
“你瞧，多衬你，既然已经戴上了，就不必摘下了。”她含笑望着她。
那一番动作是如此迅速自然，迎柳还没见过这种操作，微微愣在原地，向来冷淡的神情露出一丝错愕，她垂下眼眸，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这种行为。
江时锦一无所觉，还招呼着她俩一块上桌吃饭，迎柳照旧要推辞。
“诶呀，这不行那不行，如今我们也算共事过了，一起吃饭怎么了，都坐过来！”她大手一挥，愣是半拉半扯地让她们入了座。
跑了一天路，她早就饿的不行了，吃起来特别香，采萍见自家小姐吃得多，自己的胃口也好了起来，于是就变成迎柳看着江时锦夹什么，采萍就跟着夹什么。
不知为何，迎柳忽然很想念从前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乖巧的采萍，不过，她看着采萍两颊鼓起的样子，无拘无束，似乎现在也不错。
“对了，我走的时候，有没有人来打扰？”江时锦忽然出声。
“没有，卫夫人去了苏府，老爷大早去了宫中，如今都未曾回来。”迎柳答道。
“那，我妹妹呢，这几日不曾听闻她的消息。”
“她随夫人一块去了苏府。”
“……什么？”闻言她差点把饭咽下去，“夫人带她去的？”
迎柳及时递上一杯茶水，不紧不慢道：“正是，苏府大夫人近日在府中举办乞巧宴，邀请各府女眷，卫夫人本想带你前往，江时宁听闻也想去，但夫人不允，她就去求老爷，老爷特意嘱咐卫夫人带上她。”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微妙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那眼神饱含同情，“卫夫人回府后心情很不好，所以，小姐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她满脑子疑惑，正待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
三人心有灵犀，在门被推开之前，采萍、迎柳立马站到了她的身后。
“女儿啊，你可好些了？”卫夫人缓缓步入屋中，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阴翳，说出的话却是温柔的。
江时锦又想故技重施，但对上母亲的眼神，打了个哆嗦，挤出笑容道：“回母亲，好些了。”
“好些了明日就随我去赴苏府的宴。”
“可母亲今日不是去过了吗？”
“乞巧宴举办三日，明日便是最后一天了，到时各路显贵都会来，你是江府嫡女，怎可不去？”
“何况。”她朝江时锦微微笑道，那笑容不寒而栗，“江时宁竟未经我允许就去和秦夫人攀关系，她是什么身份，秦夫人又是什么身份……”
事到如今江时锦总算明白到迎柳的话中的意味了，她听着耳边母亲咬牙恨恨的声音，只觉得脑子发胀，情急之下，握住自家母亲的手，一脸真诚地开口：
“母亲不必为这点小事伤神，我如今身子已大好了，明日一定随您赴宴，母亲可吃过了？不如同我一起。”
卫夫人本有些担忧自家女儿的状态，又见不惯江时宁人人称羡的样子，如今得了她的保证，心下安心了不少，气也消了大半，温和道：“罢了，我已用过晚膳，就不打扰你用膳了。”
说着又莲步款款地走了，江时锦看着她的背影，擦去满头不存在的冷汗，觑见采萍憋笑的样子，无奈道：
“请佛容易送佛难，你想笑便笑吧。”
采萍早就忍不住了，当下就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