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险

    房间里,采萍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时,她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稍许。

    “小姐衣服怎么换了?”迎柳问道。

    进来的人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裳,衣袖垂到大腿部,往上甩了甩才露出那截白嫩的手。

    江时锦神色自若,边换衣裳边回答:

    “路上摔到一个泥坑里,衣服脏了,一个好心人看见了又给了我一套。”

    “看来这个好心人是个男性。”

    迎柳打量着那件褪下的衣物,并不十分信她的说辞,先不说今日天气晴朗何来泥坑,在京城她也没遇见过什么好心人。

    “小姐,你可吓死我了,左等右等也不回来。”

    “发生什么了?”她看出采萍似乎还有话,问。

    “今日二小姐要来看你,还是迎柳姐姐把她说退了。”

    “江时宁?”她转向迎柳,问道,“你怎么和她说的?”

    “我和她说你病体未愈,不宜见客。”

    “然后她就走了?”

    “是。”

    听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江时锦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西辽人、宏王,乱七八糟的事堆积在她脑袋中,搅得乱哄哄的。

    “小姐!”采萍正在收拾那堆散在地上的衣物,一拎一抖之间,一卷纸条掉落下来。

    那纸条很小,卷起来只有拇指大小,难怪她试衣脱衣都没能发觉它的存在。

    她将纸条收入掌中,没有急着打开,而是从采萍手中接过那套衣物,说:

    “交给我处理吧,你们先去休息。”

    直到二人离开后,她才把纸卷延展开,上面书写着两列蚕头燕尾的字体。

    纸面已经泛黄了,墨水晕染处个别字有些模糊不清。

    大体是:我决意前往,忘君勿念。

    落款字左侧偏旁看不出是什么,右边部分倒是认得——莹。

    这封口信边缘处没有任何折损,被保存得很好。

    看来这个“莹”对他来说很重要。

    她思忖道,又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卷起放进随身携带的荷包里。

    至于那把匕首,她思来考去,想不出安全的存放之地。

    最终决定随身携带,因为没有刀鞘,她便用一块手绢包裹在刀刃处。

    做完一切后,桌上的烛火已燃到了尽头。

    借着剩余的烛光沐浴后,她才躺在床上安然睡去。

    翌日清晨,她正在梳妆,透过铜镜看见屏风后一道人影攒动。

    长袍加身,应当不是采萍迎柳,她转过头,只见卫夫人一张笑盈盈的脸。

    “昨日知晓你身子不好便没来打搅你,今日恢复得如何了?”

    “母亲,已经大好了。”

    卫夫人走到她身后,按下她正要站起的身体,抚摸着她散落下来的长发,感概:

    “原来我的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

    顿了一会,她接着说:

    “后日便是你的生辰,我想着给你办个生辰宴,你看如何?”

    江时锦抬头望着她,感到有些怪异,明明她的嘴角挂着笑,可眼神里仿佛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母亲希望我办吗?”

    闻言,她微微一笑,道:“那是你的生辰,怎么反倒问起我来?”

    迟疑了一会,她说:“我觉得不必了。”

    卫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着她的话,反而话题一转。

    “上次入宫你面见小代王,觉得如何?”

    她的语气很随意,可严肃的神情告诉她那并不是简单问问。

    定了定神,她慢慢说道:

    “小代王很好。”

    卫夫人的眼神骤然发出明亮的光芒,却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后又瞬间熄了下去。

    “可母亲,我的意愿不会变。”

    江时锦原以为此话一出,卫夫人会继续追问,然而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帮她把青丝挽起。

    在她手下,一头状如燕尾的垂鬟分髾髻逐渐成型,插好最后一根花簪后,她终于开口了:

    “既是碧玉年华,为何不办?后日我要宴请诸客,你可有想要邀请的人?”

    她想了一下,说:“华婉玗吧。”

    卫夫人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之色,没有多问就应下了。

    剩下便是空余的时间,她叫来了采萍迎柳,打探了一些自己往日的事。

    原来自己三番两次因为婚事顶撞过江上,被罚跪祠堂是常事了。

    此外,年底便是成婚的日子,为此她把卫夫人反常的原因归结为——婚期将近,她舍不得女儿出嫁。

    想通这一点后,她又琢磨起下次出府的事。

    那西辽人欠她一个人情,离开前她特意记住了他居住的地方,凭着手上拿着的信条,她有把握还能在那个地方碰到他。

    然后是逃离出府的想法,她想过借助那人的帮助离府,可丞相势力庞大,即便逃走也逃不出京城,反倒连累旁人。

    思来考去,只有假死遁逃是成功率最高的,但如何假死才能不被发现又是个待解决的问题。

    得借助府外的人的帮助,那个人还可以逃过江上的怀疑和追捕把她保下来。

    本想等到叶明轩回来,但他最早也得来年一月返回,那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思绪翻飞之间,她敲定了人选——谢言初。

    江府的人都清楚她逃婚的想法,惯性思维下,谁都不会怀疑她会和未婚夫合作,待到时机成熟,她再离开京城,寻找穿越的方法。

    只是问题又来了,谢言初凭什么会和她合作呢?

    她努力回想着和他相遇的场景,除了初见那一次,其余时间都是一副待人谦逊,温和守礼的模样,找不出什么破绽。

    卫南思是个突破点,她敲定这一点,唤来迎柳,问:

    “你可知道小代王?”

    迎柳回道:“知道,他是二皇子唯一的子嗣,备受当今王上宠爱。”

    “备受宠爱?”

    她琢磨着这句话,想起现代社会里那些被宠的无法无天的孩子,有的即便言语不显,可神情不会出卖他们倨傲的内心。

    之前见谢宣成的时候,虽然他满嘴调侃,细观之下依然可以察觉出眼神里的不耐和蔑视。

    而在谢言初的眼睛里,她看不见那些情绪,在那翻涌的墨色中隐藏着什么,但绝不是自以为是和高人一等。

    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情绪,但江时锦不愿细想。

    于是她接着问:

    “我看母亲参宴常带着你,侍立在旁,能听见不少风声吧。”

    迎柳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只听她接着道:

    “我想知道他在闺中声名如何?”

    “小姐你见过他,应该知道,光凭借他的地位,京城有多少女子想嫁他。”

    “听你的意思,你见过他?”

    迎柳摇摇头,沉思了一会,说:

    “虽然我跟随卫夫人去过不少宴会,在这次苏府之前,从未见过他。”

    “是因为他不参加这些宴会?”

    “是,他极少露面,若非国宴不出席,这次在苏府出现,也不知为何。”

    “那他哥哥呢?是否经常出席?”

    “宏王殿下吗?”迎柳愣怔片刻,随即恢复冷淡的神色,“他倒是经常露面。”

    这就很奇怪了,根据历史,如今正是太子和二皇子的权力斗争,宴会集聚朝臣贵妇,表面上是饮酒赏乐,实际是拉拢势力的好时机。

    交谈之间便能展示个人的才能和手段,从而让朝臣站队,宏王是太子的子嗣,有些宴会太子不宜参加便是他出席,实则代表他的父亲。

    而二皇子同样如此,却没有指使自己的儿子参加这些,反倒让太子占了先机,实在可疑。

    从这次乞巧宴来看,谢言初举止得体,谈吐从容,并非无才之辈。

    那么之前的消失,要不是他自己的意愿,就是二皇子的授意。

    若是第一种情况,根据之前的推论,他并非任性之人。

    那么极有可能是第二种了。

    二皇子有什么理由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露面呢?

    “……自我回宫后……”她想起了那天他无意中说出的话。

    除非他的身份出了问题。

    想通后,她心中一凛,那可是欺君之罪。

    迎柳低头等了许久也没见她出声,正要询问,却听她语气严肃地问道:

    “二皇子如今有几房妻子?”

    她略一思考,答道:

    “只有一位正房妻子,便是肖云冉,肖夫人。”

    见她一脸疑惑,她解释道:

    “肖夫人出身江南肖氏,江南地区经济繁荣,肖氏因此成了四大世家之一,肖氏有规定,嫡系若是女子,则其嫁与的男子不得再娶旁人。”

    “连皇子也不例外?”

    迎柳点点头,答道:“江南经济富可敌国,而肖氏嫡系仅一位女儿,便是肖夫人,谁娶了她便相当于有整个肖氏助力,和这些比起来,这个要求不算什么。”

    “这么说来,谢言初也是这一代中唯一的肖氏嫡系?”

    “是的。”

    这样尊崇的地位人人觊觎,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的猜测——二皇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天换日吗?

    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很久,线索还是太少,不足以说明什么。

    一个新的名词吸引了她的注意——四大世家,她曾在书上见过,不过是在大齐灭亡之后,势力四分五裂的年代。

    诸侯割据,分成四个阵营,分别是江南肖氏、京都苏氏、平阳卫氏和后齐谢氏,其中谢氏正是如今的皇室,没落之后打着复兴大齐的名义割据一方。

    所以如今的四大世家又分别是什么呢?

    她询问迎柳,得知除了谢氏之外,另外三个全部对上了。

    原来这么早便已经露出端倪了,可惜皇室内乱,无暇顾及这些暗中发展的势力,便只能以联姻的方式拉拢这些世家大族。

    “那么还有一个是何呢?”

    “辰巳陆氏。”她犹豫了一会,才答道,“只不过五年前就落没了,现在也就三大世家。”

    “怎么落没的?”

    迎柳摇摇头,淡淡道:“不清楚,听说是西辽军进犯。”

    顿了一会,她抬起头,这还是江时锦第一次看见她眼底夹杂着的疑惑。

    “小姐问这些,是回心转意了吗?”

    她脸上闪过轻微的诧色。

    “这是何意?”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块,迎柳那一向淡漠的眼神中竟有几分慌张,她迅速转移视线,恭敬道:

    “是我越界了,不该过问小姐的事。”

    然而这副模样更加勾起了她心底的好奇,略一迟疑,她半带轻笑道:

    “我之前落水记忆受损,有些事不记得了,烦请你告知我。”

    迎柳抿着唇,眼眸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像是在纠结什么。

    江时锦没有急着催她,反而坐下来,举起青玉茶盏,倒入品茗杯中。

    淡淡的白雾悠悠弥漫在空中,氤氲着茶叶的清香。

    她挽着杯子,递与面前的人,轻柔的嗓音在香气里传开:

    “聊了许久,坐下喝一杯吧。”

    迎柳下意识接过眼前的杯盏,还是站着不动。

    直到她轻轻咳嗽了几下,她才慢慢挪动到座椅上,啜了口茶水。

    温热的水流漫入舌津,原本紧绷的情绪也逐渐放松下来。

    相对静坐一会后,她的嘴唇动了动,终是开口了。

    “不知小姐还记不记得,和宏王相遇一事?”

    江时锦饮着茶,一手撑着头,想了一会,又摇摇头。

    迎柳深吸一口气,循循善诱道:

    “去年冬,京都大雪,小姐借着寺庙祈福外出,还偷偷运了两块踩在脚下的长板出去,说是要滑雪。”

    听及此,她眼瞳微微放大,匆忙打断道:

    “那长板是不是叫雪橇?”

    迎柳讶异地望着她,点点头道:“正是,小姐你当时也是这么称呼的,只是我从未见过如此事物,一下子也没记住它叫什么。”

    这下事情变得复杂了,她明明是落水之后才有了现代的记忆,那个时候的她又是如何知晓雪橇这种事物的?

    她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迎柳察觉到了这一点,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在她看来,有些事,比起从别人口中听说,还是自己亲身经历一遍比较好。

    至少从目前来看,小姐并非对此事无动于衷。

    只是,若是宏王殿下知晓她失忆的事……

    想到这,她那神情淡然的脸庞忽然绽放出一抹微笑,只是如同昙花一现,令人难以察觉。

    一切似乎变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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