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点

    宴会结束的时候,正是八月底的傍晚,太阳刚要落,黄色的亮光和蓝色的暮霭,正一丝一丝地相互斗争,大气本身就构成了一番异景,不用别的实体东西帮忙,除了那无数在空中乱舞的小小飞虫。

    江时锦就在这样光线暗淡的暮霭里,告别了所有宾客。

    目送最后一辆马车离开后,她回到房间里。

    卫夫人正在清点礼品,她粗略扫了一眼,只能说不愧是权贵,金银珠宝送来眼都不眨一下。

    虽说她不太懂得鉴赏珍宝,但直觉告诉她,那些财宝都不及手中生温的镂空玉云纹佩,玲珑精巧,光是握于掌中便让她觉得平心静气。

    传闻在齐朝之前的扰攘时期,势力割据,连天烽火,有楚国国君偶得良玉,其大小约摸成人二拳有余,晶莹夺目,唯一角有瑕,王甚悦,切去浑浊一角,以为稀世,赐名风尘。宝物如其名,遭人觊觎,随后在各方混战中流落风尘,不知所踪。

    如果是谢言初佩戴的,或许自己手中的这块便是风尘玉上的一部分。

    但不知为何,她还是最喜欢卫夫人送的,举起手,宽大的衣袖顺势落下,露出手腕精致的长命锁。

    在这只有二人的房间中,那银铃的轻响总算能够被耳朵捕捉到。

    卫夫人抬起头,原本严肃的目光在触到她的动作时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喜欢吗?”

    “喜欢。”她晃晃手臂,像是怕她不信似的又重重点点头。

    她的举动成功逗笑了卫夫人,眼中的虹彩在透过窗的夕照下展现出一层一层深浅不同的金色,面貌也因此变得柔媚起来。

    看得出她心情很好,江时锦又顺势问了关于另外两件物品的事。

    提到那个,对方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会,露出追忆的神情,缓缓说道:

    “那两样东西,都是陆滢送我的,我们曾经是挚友。”

    “母亲,是这个莹吗?”

    她用手势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卫夫人摇摇头,在纸上写下了“滢”字,疑惑道:

    “你问这个做甚?”

    “突然好奇而已。”

    她在心中默默比对着纸卷上那块模糊了的字迹,这么看来,墨迹晕染的地方写的是三点水。

    确定无疑后,她摆出一副惭愧的神态,低声问道:

    “母亲,我好奇看了一眼那幅图,看见上面有个迁跃台,那又是什么呢?”

    卫夫人没有责怪她,反倒耐心解释:

    “那是辰巳陆氏的禁地,陆滢曾经告诉我那里有通往另一个天地的秘密。”

    “另一个天地?”

    卫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睛发亮,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过是传说而已,若是真有那么神奇,陆氏早就称霸天下了。”

    看来打听不出更多的线索了,她按捺着激动的心,嘴上又换了个话题:

    “母亲,那玉瓶里装的又是什么呢?”

    原本以为卫夫人会像之前那样爽快告诉她,没成想迎来的却是一片沉默。

    她看向她那凝着的眉,小心翼翼道:

    “若是不便开口,母亲大可不必告知我。”

    只见卫夫人站起身,走到屋外张望了一会,把敞开的房门关上后,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道:

    “我也不想瞒你,只是此物紧要,万不可让别人听见,连你父亲也不行。”

    能从卫夫人嘴里听见这样的话,本来觉得不知道也没关系的她倒对此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于是她点点头,认真说:

    “放心,我绝不对外说。”

    卫夫人这才低声开口:

    “那瓶里装的,是易颜丹。”

    “它是陆氏的独门秘笈,吃了之后能够在一个月内改变容颜。”

    闻言她瞪大了双目,讶异道:

    “是想变成什么样都行吗?”

    对方摇摇头,垂眸说道:

    “我没试过,不过根据陆滢的说法,五官形状会有变化,位置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但足够看不出是同一个人了对吗?”

    然而刚问出口她便立马住了嘴,但卫夫人还是听出了其中暗含的期待和兴奋。

    她怔怔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半晌,才勉强自己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是啊,足够了。”

    来不及细想她眼中的情绪,这句回答对江时锦来说,可意味着太多。

    若是能够变换容貌,那么她离开此处便多了一份砝码。

    这个消息就像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她,好久没回过神来。

    她还想再问时,卫夫人却朝她摆摆手,一向温柔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

    “天色不早了,去睡吧。”

    江时锦只好离开,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拿到那个瓷瓶了。

    屋外已是夜色,月光如许,周边缀着几颗星。

    银色的光幕下,闪烁着波光粼粼的池,边上因为她的缘故围了一层很高的栅栏。

    栏杆上停留着一只同月光般玉白的手,手的主人因为树木的遮挡看不清模样。

    她绕过遮挡物,看见江时宁静静地伫立在月华下,仰头望着天。

    平素甜美的面容已悉数褪去,是一张面无表情却同大理石雕塑般美丽的脸。

    大约是她的脚步声惊动了她,那张空白的脸上很快就填充了笑容。

    “这么晚了姐姐还不睡吗?”

    “我正从母亲那回来,妹妹呢,是睡不着吗?”

    江时锦本以为她会客套一番,没成想她点点头,情绪低落道:

    “是啊,睡不着,出来看看星星。”

    “妹妹心情不好,是因为苏公子吗?”

    “姐姐怎么知道?”这下轮到江时宁惊讶了。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

    “妹妹是心仪苏公子吗?”

    此话一出,静立在池边的人彻底沉默了,那张含笑的脸隐没在夜色中,看不清晰。

    然而她向前一步,像是认为她默认了一般接着语出惊人:

    “所以,妹妹,是因此才当天出现在这个池边的,对吗?”

    话音刚落,夜色中传来噗嗤一声,接着咚的一下,似乎是一颗石子被投入了池中,水面泛起一道道银色涟漪,如同那声脆笑一般在静寂的夜里泛滥开。

    江时宁从黑暗中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声音:

    “姐姐可真会说笑,是记忆没恢复好的缘故吗?”

    江时锦犹疑道:

    “不是这个原因吗?”

    月色下的人摇摇头,重又仰起脸望向天边。

    她见她没有回答,也跟着抬起了头,恰好看见月亮被飘过的云层遮住了,一片一片苍苍的穹窿上,只剩几点凄清的星光。

    “听说我母亲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过了一阵江时宁忽然说话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在上边看着我。”

    她盯着那些星星,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去世的秋姨娘。

    “我一向认为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便不复存在了。”

    可她的妹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执拗地望着上空,自言自语:

    “她真是无情,自己恬然泰然地呆在上空,把我像草芥一般丢在下面,置之度外,不理不睬。”

    那语气淡淡的,可她还是感受到了其中夹杂的哀怨和愤恨。

    眼下她们似乎没什么好聊的,何况她已经试探过了,便蹑步悄声离开了。

    翌日请安时,她撞见了江时宁。

    对方见了她依旧亲切地笑着,还会撒娇地叫阿姐,似乎昨晚的相遇都是一场梦。

    但她很清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因此还确定了她之前的一个猜测——江时宁的确是害她溺水的凶手,只是动因尚不清楚。

    此外还想不通一点,江时宁在知道她失忆的情况下为何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是怕她随时会想起这件事吗,还是有了其他的把握?

    但比起先前的情况,她还是觉得双方如今坦诚相见的更让人安心。

    今日还要出府一趟,得问清那个西辽人的来历。

    怎么出门又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因为表现良好,前不久江上已经解了她的禁足,这也意味着她可以从大门进出了。

    但从大门出去得穿戴整齐,还得带上随行丫鬟,这对她的行动来说很麻烦。

    所以综合考虑之下,她还是决定换身衣服钻狗洞。

    有了一次经验,这次出门就熟悉了很多。

    正要挪动花盆之前,她看见自己之前做的记号换了个位置。

    记号不可能自己移动,所以应该是有人碰了花盆。

    忽然一个从她第一次回来后就被忽视的问题在脑海里浮现出来——这个地点就只有她们三人知道吗?

    她醒来后逛了一次花园就发现了这里,那之前她来过许多次这里,难道就一次都没有察觉吗?

    她不禁回想起发现这个出口的情景,大概是采萍喊她来看那丛开得正盛的月季,月季后是半人高的杂草。

    那时迎柳提了一嘴那草丛有被压过的痕迹,她起了疑心,便拨开草丛看见了那个荒废的洞。

    所以在那之前便已经有人来过那了,就是不知是府外的人还是府内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摆了花盆在这,对方也会察觉。

    看来以后从这出去要谨慎些了,她想着,在离开之前把花盆摆到原来做记号的地方。

    这次出门她没敢在外多逗留,一路直奔马蹄巷。

    在靠近巷子的路口处闻见了一股浓烈的烟味,地面上湿漉漉的,但这几日并没下雨。

    刚好一个枯瘦的老太太一拐一拐地从巷子口出来,她便上前问问情况。

    老人掀起眼皮觑着她,露出一口森黄的牙齿,嗓音嘶哑:

    “真是遭了老罪,昨夜这儿起了火,烧了一大片房屋,天明才救过来。”

    她说话的当口,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背上背了个小包裹,枯瘦的手上握着个油纸包。

    他走到老人身边,打开油纸袋,露出两个白生生的馒头。

    “娘,刚领的,吃口吧。”

    老人颤巍巍地接过他手中的馒头,抱在嘴边大口大口地咀嚼,脸上的皱纹也随着她嘴部的动作大幅摆动着,像是干旱地面的裂痕。

    男人那双黑溜溜的眼珠转到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才问:

    “你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江时锦小小一个人,却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脸上特意抹了厚厚一层灰,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大约是这个原因,见她点头后,那男人又好心补充了一句:

    “二皇子正发放粮食呢,趁还有快去抢一点吧。”

    她堤溜着双眼,露出好奇的神色问:

    “是真的二皇子吗?”

    听了这话,男子哈哈大笑,轻蔑道:

    “怎么可能,只是他府里的下人在那儿。”

    说这话的同时他又把眼仔细看了看她,补充了一句:

    “你可别想太多,他能帮助我们这些老百姓算是不错的,这几年饥荒哪还有其他人会管?”

    “二皇子一直都是这样吗?”

    “呵。”这声冷哼是老太太发出的,她舔干净纸袋里最后一点残渣,眯着眼睛道:

    “偶尔施舍罢了,依我看,如今的皇帝就不行,想武帝那时,哪还有这种光景!”

    “娘!”男人匆忙捂住她的嘴,左右看了看,低声下气道:

    “这话是能乱说的!”

    老人翻了个白眼,没有接着说,她的儿子这才放下手,露出愧疚的神色,对她说:

    “我娘年纪大了,什么话都往外说,还请你……”

    他没有说完,江时锦明白他的意思,说:

    “我不会往外说的。”

    男人这才感激地冲她笑笑,扯着自己的母亲往外走了。

    一高一矮竹竿似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新书推荐: 公主不要皇位跑路了 [综影视]淮橘渡春风 我坑世子那些年 玄学破案记 星光高照 明月曾经照我还 瓷色不芜 珩星予吾 伽蓝记 漫漫星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