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

    距离上次出府已经过了五日。

    这五天里,江时锦无事可做,便和卫夫人套近乎,伺机掌握那个匣子的钥匙。

    也不是她不想出去,而是江府近日不知为何守备严密起来。

    还有江上,原本就是晚上回来时去请个安,如今更是见不着一个人影。

    要不是写着江府的那块匾额高高悬在头顶上,她都以为这儿不是那姓江的住处了。

    这种异常情况想不打听都难,一问才知道是因为筑天台。

    提到这个,还和她之前听闻的火灾有关。

    她穿越过来是咸佑五十五年的光景,而此时已是大齐干旱的第二年了。

    农民种不出粮食,只好向富裕的地方流转获取食物,变成流民。

    除了江南地区,京都是第二大流民聚集的城市,而这儿住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因此像马蹄巷等面积狭窄、环境阴暗的角落便成了那些穷苦人民的居住所。

    建筑密集,气候干旱,一点火星子就容易引发火灾。

    这样的事在近两年层出不穷,追根溯源往往是一点意外,因此家家门前都会储放一个大水缸以应不时之需。

    而火灾到底是不好的意象,加之因为旱灾导致的收成下降,筑天台计划在一年前便启动了。

    筑天台,顾名思义是修筑极高的楼台,请巫师其上,祭祀歌舞,以祈求上天保佑王朝一帆风顺。

    这是关系大齐气运的大事,由三大世家和皇室联合出资修筑。

    如今正是完工后的修缮阶段,齐宜王十分重视,命令太子作为总负责人,江上身为丞相自然也要从旁监督。

    再过半个月,就是昭告天下,祈福求雨的日子了。

    面对这样的历史大事,江时锦却高兴不起来,并非因为她对此不感兴趣,相反,她还知道,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火烧台事件。

    集各种势力于一体的通天楼阁,在百官齐聚,万民瞻仰的落成之日燃起了红红大火。

    因为留给祭坛的修筑时间很短,除了地基是石块堆砌的,以上部位基本是木质,即便周围布了一圈水缸,众人反应不及,还是让火势蔓延了一大半,筑天台也就此中道崩殂。

    这场火焰下,官员死伤惨重,登上筑天台的巫师和官员更是无一幸免。

    但奇怪的是,这些死伤人员并不包括手握至高权力和财富的世家高层与皇室成员。

    按理说,这种为国祈福的圣坛,他们怎么也该踏足一下,而最终登上的却只有巫师和一些中下层官员。

    历史记载他们也出席了这场祭天仪式,但估摸方位应该是在皇城之上观看。

    尽管后面揪出始作俑者是西辽奸细,但有学者认为事情没有描述的那么简单。

    可能是世家搞得鬼,他们在多年盘踞下早就羽翼丰满,却得向姓谢的卑躬屈膝,而发动战争需要合理的理由,比如天兆异火,国运衰颓。

    至于西辽,不过是皇室逃避众口铄金的手段而已。

    江时锦却不这么认为,三大世家和皇室牵连甚多,若想要发动战争,没必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如此大费周章。

    何况各个世家之间矛盾不断,更不可能合作点火,那么其中一个世家点火就更不可能了,一旦哪个世家有了动作,其他几方势力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权力的彼此制约下,没有哪个世家会蠢到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但他们不登台的情况又实在可疑,推给西辽的说法也很难让人信服。

    面对这样的千古谜题,她有些蠢蠢欲动,想着法儿打听具体情况。

    女眷是不被允许出席的,她不能目睹真实的发生过程,只能从事件发生前的一些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

    然而,除了从卫夫人那得知一些消息后也打探不出别的什么。

    但也并非全无收获。

    比如,她知道了打开匣子的钥匙就放在卫夫人卧房的枕头下,还有江府守卫严备的原因是京都城内抓到了许多混在人群里的西辽奸细。

    她想起自己见过的多尔麒,询问道:

    “西辽人长相和中原人很不一样啊,为何还要如此戒备?”

    卫夫人正在一件天青色束腰织锦裙的袖口上绣着松花纹,闻言抬起头,嗓音柔和:

    “谁说西辽派来的奸细一定是西辽人呢?”

    经她一点拨,江时锦立刻明白过来。

    并非所有人都有强烈的归属心,在衣食出行亦或是生命面前,人为的族类划分算不得什么。

    卫夫人凝望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补充道:

    “何况西辽与我大齐交好,京都内出现异族人也算不得什么,若是贸然抓捕,反倒引起两国不和。”

    “母亲懂得真多。”

    卫夫人笑而不语,又低头去绣那袖口的花纹了。

    如果不是这句话,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是才名满誉平阳的卫南乔,而不是如今人人称羡的江府女主人。

    江时锦没能注意到卫夫人刻意收敛的情绪,甚至下意识认为她的母亲本就如此,只是所处的社会淹没了她的才能而已。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的心底深处,对卫夫人的称呼不知何时变成了母亲。

    得再出一趟江府,她想。

    又蛰伏了五日,她每日在江府转悠,还是没能发觉什么破绽,倒是和江时宁碰上几回。

    几次调侃下来,对方都懒得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了,冷冷地行个礼便擦身而过了。

    江时锦也没和她多纠缠,自从那天晚上把事情公开后,江时宁的嘴巴像是上了锁,怎么挖不出别的信息。

    只是出府之行势在必得,未来的火烧台事件让她想到一个绝妙的逃离时机,但是在那之前她需要联系远在马蹄巷的多尔麒。

    正在她苦思冥想的关头,谢宣成的一封来信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那会她正要就寝,忽然瞥见烛光下的桌面上多了一个暗黄色的信封。

    她拆开信封,心里想的是中午桌面上没有任何东西。

    所以是谁趁她出去时将信放进来的呢?

    江府内能够进她房间的不过三人:采萍、迎柳、和卫夫人。

    卫夫人没必要这么做,那么只能是剩下两个人……

    她展开信纸,映入眼帘的字迹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明日午时,醉仙楼。

    翌日临近午时,江时锦就带着迎柳从大门出去了。

    奇怪的是门卫并没有多加阻拦,想必是暗处还有暗卫跟踪。

    进入百花汀时,还不到午时,谢宣成已经坐在那儿了,桌案上摆满了佳肴,其中最多的是各式甜点。

    他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掀起眼皮往外看去,来者一身豆绿宫装,腰边系着乳白玉佩,垂下长长的丝带,女子面容清冷,站在光下,有种晨曦初露之美。

    他弯了弯嘴角,轻笑道:

    “来了,快尝尝这些。”

    案几是置于榻上的,江时锦靠着另一头坐下了,却没有动桌上的食物,问:

    “你叫我来不是要告诉我之前发生的事吗?”

    谢宣成举筷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夹起一块桂花软酪放进她碗里,道:

    “我现在不就在帮你回忆吗?”

    她盯着碗里的美食,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向他:

    “你不会以为太医都治不好的疾症能通过这种方式回忆起吧?”

    “……嘴巴还是和以前一样毒。”

    他叹了口气,一手撑着头,一手夹起软酪放进嘴里。

    “你瞧,没毒。”

    “……”她举起筷子吃了起来。

    还真别说,和上次宫里的比起来,如今新鲜制成的更加香甜可口。

    她夹了一个又一个,每种口感都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的好吃。

    “迎柳是你的人吧。”她边吃边问。

    谢宣成正感慨此人吃起东西来总算是有了点亲切感,被她猝不及防一问,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怎么发现的?”

    太明显了,又是暗示她失忆,又是送信的,除了迎柳还有谁。

    谢宣成见她默不作声,也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说道:

    “诶呀,你放心,我也只是通过她和你传个信。”

    提到这里,他的脸色呈现出异样。

    “说起来,比起我,她对你反而更忠诚。”

    江时锦也没打算追根究底,她脑子里没什么尊卑观念,无所谓什么忠不忠诚,说到底,她还坑了人家。

    便转回主题上来:

    “殿下和我到底发生过什么,还请详叙。”

    提起这个,那张冷酷俊美的脸诡异地染上几抹红。

    “有些事非要说的这么清楚吗?”

    “你不好意思,那让你那名属下来说。”

    江时锦白了他一眼,心里想:眼前这位真的是未来的帝王吗,怎么看起来有点傻。

    就在她觉得大齐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时,面前人总算开口了,就是语气有点别扭。

    除去一些她认为添油加醋的环节,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去年冬,京都大雪,她心血来潮带着雪橇去滑雪,在栽了不知道第几个跟头后,她从雪堆里探出头来,碰见了谢宣成。

    他憋着笑把她扶起来,说自己也想试试,结果也栽了,她没留情,把他狠狠嘲笑了一番。

    然后,然后就被打脸了,人家在上手的第三次就会了,她还没会,然后他帮助(嘲笑)了她整日,总算在日暮时掌握了。

    初步学会以后,她私下练习了好几次(这些都是迎柳告诉他的),终于在雪融化前的冬日里和他比了一场。

    那是在京都的郊山里,一块相对平坦的山腹部,他们从山腰一直滑到山脚,比谁先至。

    最后她以几秒之差略胜一筹,说起这事时他还有些咬牙切齿,解释自己因为中途不看路拌了一跤才让她领先的。

    总之因为这件事,二人熟悉了,他知道她爱吃甜的,而醉仙楼的甜点又是闻名京都的,,便时常送些甜点给她。

    她给两人相识的地方起了个称呼——雪山,很朴实无华的名字,他是这样评价的。

    冬日过去之后,他们会时常在醉仙楼碰面,聊些京都的趣事。

    他觉得她说的话很有趣,总有旁人想象不到的新奇点子,比如说雪橇,比如说风扇。

    风扇的想法是在冬雪初融时形成的,那时的京都正是回春时节,温暖的风带走了冬日刺骨的寒冷。

    他们当时正在百花汀的窗边欣赏霏霏春雨,百花齐放,她忽然伤感地叹了口气:

    “又要入夏了。”

    闻言他有些哭笑不得:

    “春日都还未至,怎么说起夏日了?”

    “你们男子不懂,女子服饰又厚又繁复,热极了。”

    他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又说道:

    “我记得母后宫里有些西辽进贡的轻纱绸布,不如拿来与你做衣服?”

    她摇摇头,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神采。

    “没用的,依我看,不如风扇。”

    “风扇又是什么?是扇子的名称吗?”

    “非也。”她伸手采下窗边的树叶,将其撕成了两半,举起一半至他眼前道:“就是这种形状的扇面。”

    随即又摘下几片叶子,同样分成瓣状,以瓣尖为中心,摆成了风车的模样。

    “就像这样,至少三瓣以上的扇面凑到一块,中心固定,以力催之,扇瓣转动,便可举风乘凉。”

    他琢磨着桌面上的树叶模型,真诚地问:

    “那用什么力催动它呢?”

    这下轮到江时锦沉默了,她不知道梦里出现的电风扇是用电发动的,她只知道有个按钮,按下去风扇就会启动。

    谢宣成没有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他越看这个模型越熟悉,端详了好一会又想不起什么,只好安慰道:

    “你的想法很好,只是还没找到适宜的法子。”

    “若是真能制作出来,一定会使许多人受益。”

    他不记得自己后来还说了什么,只知道少女眉目清绝,神情冷淡,但望向百花的目光里却透着温柔和坚定。

    这种联系一直持续到五月中旬。

    他还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的父亲下朝归来,皱着眉,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父亲,发生什么了?”

    他恰好进来看见了这一幕。

    “江上的女儿和小代王定亲了,皇上下旨!”

    太子怒吼着,桌案上的金杯玉盏被他一手扫到地面上,发出乒乓乓乓的碎响。

    那种碎裂的声音携带着这个消息落在耳里轰隆隆的,像是爆炸了似的嗡鸣。

    他自己也分不清心中升起的烦躁不安是父亲的表现带来的,还是因为那个消息。

    或许两种都有吧,他压下不耐,冷静道:

    “父亲,我们得沉住气。”

    “沉住气,你叫我如何沉下心来!那可是江上啊,一旦二皇子有了他的助力,我这个太子又算什么,名存实亡么?”

    太子自嘲地笑笑,又扭过头紧盯着他道:“为何是谢言初,不是你?”

    对啊,为何不是我。在对上父亲扭曲的面容时,他也这么想。

    ……

    “宏王殿下?殿下?谢宣成!发什么呆呢?”

    意识回笼,父亲的狰狞面目在清泠泠的声音介入下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恬淡里带着疑惑的女子面容。

    她的肌肤素白,衬着豆绿衣衫,在光下映着,像是初春枝头欲化未化的薄雪。

    “刚才讲到哪了,你说风扇是什么?”

    他晃过神来,雾蒙蒙的眸子陡然亮了亮,低声道:

    “不太记得了,想起你提过一嘴。”

    闻言少女的眼神闪过失望的神色,但很快消失于无了,她又问:

    “听殿下说雪山在京都的荒郊吧,怎么那么巧就能碰见,该不会也是有意的吧?”

    他笑了笑,没说话。

    江时锦也懒得问,反正她已经知道这些现代产物是原身做梦碰见的。

    但梦见雪橇也就算了,怎么还有个风扇,梦见这些会是意外吗?

    直觉告诉她,背后有个巨大的疑团等着被揭开。

    此外,还让她觉得巧合的是,原身也爱吃甜点,结合之前的生日一致,习惯相同,她基本确定,自己就是原身。

    但还是解释不通,可为何在溺水之前,她没有现代的记忆,溺水之后,她却失去了原来的部分记忆。

    她的记忆,似乎始终是不完整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一样。

    是不是意味着,当她找回所有的记忆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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