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都不说话?”
他拎着茶壶,嘴中呼出一口白气,踏进来便察觉到二人之间的不对劲。
江时锦回道:“墨竹公子在想事情,我不该打扰。”
她的话成功让他把注意力放到墨竹身上,他正仰着头靠在椅背,目光直射天花板,脸颊一鼓一鼓的还在吃着糕点。
谢言初翻了个白眼,嘲道:“我看他还在生我的气。”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把茶水筛进青瓷盏里,往桌上置,“喝吧,沉思的墨大公子。”
墨竹依言酌了一口。
“不错,有进步。”
“还有你,坐那么远做什么,不是口干?”他冲她招招手,“还有那么多点心,边吃边喝,我们该讨论明日的团圆餐吃什么了。”
“明日就办?几个人?”江时锦瞟了眼墨竹,见他神色正常后才凑近问。
是墨竹回答的她,“就我们三个,菜量可以少些,菜品要齐全。”
“往日是我和谢公子各拣几样做,如今又添了个你,你要不要秀一手?”
“当然。”她疯狂点头,“只是我就会一些家常菜,你们不要嫌弃才好。”
“不嫌弃。”谢言初夹了一句。
“先看看味道如何。”墨竹道。
二人异口同声,江时锦只听见了墨竹的那句,全当他是借此原谅自己,不免露出笑意。
“好。”
三人商谈了许久,至夜深方才各自歇去。
到了第二日,是个寒冷的艳阳天。
墨竹在柴房里做饭,屋里只剩下他们。
江时锦坐在桌边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摆弄餐具,平静道:
“殿下,有个问题我想了许久还是不明白。”
“什么?”
“墨竹公子是你的什么人?”
“朋友。”他停下动作,看向她,“怎么想起问这个?”
“先前我看这府中除了他没有别人,便以为他是府上的管事,后来看你们相处,又觉得我的看法有所偏颇。”
“你还挺会观察的。”他轻笑一声,若春雪初融,“我猜你接下来想问我常年呆在宫里是怎么和他认识的。”
江时锦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谢言初回应着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有些答案,在对视的短暂时间里,彼此就已经心知肚明。
“我知道了这么多。”她叹了口气,语气感慨,“真不知是殿下无意透露还是有意为之。”
“若是无意,恐怕我也难逃一死。”
“若是有意,敢问殿下。”话讲到这,她语气一凛,“又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谢言初依旧笑盈盈地望着她。
“你很聪明。”他淡淡开口,“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线索在肖夫人那,却不清楚具体位置。”
“我突然很好奇。”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夫人是殿下的母亲吧,相处起来却像恭敬的陌生人,亲友之间固然有秘密,但要费尽心机拿到的,一定彼此关系生疏,甚至可以说是防备心重的人。”
“是吗?”他脸上露出思索而低落的神情,“原来这么明显……”
“殿下何时开始处心积虑的?”她掏出怀中那块玉佩,光透过晶体在面纱投下一片灰蒙蒙的雪色。“是宫中第一次见面,还是我的生辰宴上,又或者,就在此地?”
谢言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一切摊开后的场面只剩寂静,无声胜有声。
她不吭声是等着他吩咐,他却迟迟没说话,望过去,那张脸上看不出情绪,眼睛也不知在看向哪里,又或者哪里也没看。
那餐团圆饭味道如何,她不记得,三人聊了什么也不记得。
就知道是享用了那么丰盛的一顿,还没咂摸出味道就回到宫里。
-
宫中的节日气氛已经很浓了,阖宫上下都是一派喜庆的气息。
不必提那些以车代步的人,即便是小小的宫女也分发到了毛茸茸的新服。
她除了分配的那些,加上肖夫人赠送的,屋里也积攒了许多衣食。
袁素看得眼红,但嘴上不说,只是偶尔望上那么一眼,也就过去了。
这日她照常偷窥江时锦在那摆弄东西,眼见那布料一闪,她伸长了脖子,正待看个明白,就见江时锦转过身来。
二人的视线撞上,她尴尬地移开视线,对方却走近了,脸上笑眯眯的。
袁素一看见她这模样就头皮发麻,大声嚷道:“你要干嘛?”
“没什么,问你个事。”
“你问吧。”袁素见她没有什么恶意,便端正了身子,举目而望。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待见我?”
“这么久远的事你现在才问?”她脱口而出,说完又捂住自己的嘴,支支吾吾,“额,你误会了,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别跟我来这套。”说着,江时锦又靠近了几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对我不满。”
“现在不是了,我,你……”
她试图解释,却被江时锦若无其事地打断了。
“别多说废话,我就想知道你开始的作为是出自内心还是有人唆使?”
“唆使?”袁素疑惑地看着她,那眼神波澜不惊,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她慌忙摆手,“不是,出自内心的,我当时就是被嫉妒心蒙蔽了。”
她越说话声越低,不时抬头瞟一眼,最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时锦审视了她一会儿,和袁素同室共处了这么久,她虽说言语刻薄,却也是个喜怒形于色之人,这番话不似作伪。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她细细追溯过去的那些事,忽然一个画面闪电般掠过,惊醒了沉寂的头脑。
袁素正垂着头,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她不知为何槐锦会沉默那么久,又不敢问,心里正纠着,忽然她发声了。
“来王府之前,你在哪儿?”
“自然在父母膝下。”
“你家住哪?”
“京都。”
“也就是你并非肖府出身。”
“肖府出身?”袁素眼睫轻眨,忽的笑出声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管事搜罗上来的,和肖府有什么关系?”
她笑得开心,对方却沉默了。
大概江时锦的神色过于凝重,她逐渐止了笑,怯怯地看去。
“你既不是肖府的人,又怎会知道代王府是非多?”
“我何时和你说过……”她下意识反驳,然后一拍脑袋道,“哦,就是你去代王府之前是吧,那是温橘告诉我的,她之前是在江南肖府呆过。”
“你问这个干嘛,我看肖夫人对你挺不错的呀。”她说着站起身,拎起床上那件金缕衣,“瞧瞧,这质地手工,非得是技艺精湛的绣娘才有的杰作,你就知足吧。”
“温橘,原来如此。”
“如此什么?”袁素不明所以,看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更迷惑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有多好?”
江时锦拍拍她的肩,道:“多谢,你这么喜欢,这衣服就送你了。”
“嗯?”袁素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了,正待询问,就见她神神叨叨地跑了出去。
袁素不清楚,但她言语中透露的消息足够江时锦捋清事情的起因经过。
首先已经确定心中早有的猜测——谢言初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绍王。
根据外界的消息看,真正的绍王至少具备两个条件——代王和肖云冉之子以及自小抚育在宫中。
而从他透露的消息来看,他儿时并未在宫里。
他的具体身份是什么,她心里有这样三个猜测。
首先他符合第一个条件,少时不知何故被安排到了宫外生活。
剩下的要么他是代王之子,要么是肖氏之子,照现在话来说,就是私生。
原本还有第四种猜测,那就是与父母双方都无血缘关系,但从这个传统社会上来说不大可能,于是自动排除了这种。
无论是哪种可能,事实摆在眼前——有两个谢言初,一个小时候呆在宫里,一个在宫外长大,如今宫里的那个不见踪影,宫外的顶替了他的身份,即将加冕为绍王。
他既然替代了原者,恐怕也不清楚那人的信息,否则怎会如此处心积虑地让她进入肖府探取消息。
他清楚袁素与她的恩怨,又知道她一定会以牙还牙,见她迟迟没有行动又主动带大夫送上袁素犯事的把柄,以此形成她掣肘袁素的局面。
随后谢宣成的不请自来恐怕也在他的掌握之中,为的就是让她在王府呆不下去。
另一边以温橘之言误导袁素,就是算准了她会找上袁素请求交换身份暂避风头。
到了代王府,她不过就是个扫洒婢女,凑巧碰上女官病倒才得入肖夫人青眼。
凑巧,真的会是凑巧吗,她想起小雪提过一嘴,说是代王府许多婢女都染上了时疫,而那位看上去柔美娇弱的肖夫人却安然无恙。
当时她还以为是有什么草药补养才让她幸免于难,现在看来,倒显得十分可疑了。
若是真有那样的药草,受宠的蓝妃能不用?
谢言初,还真是小瞧了他,设了那么多局,就等着她往下跳呢。
王府应该不缺人,连她都利用上了,倒是能从侧面看出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如何。
还有,他们的身份是何时对调的?
迎柳提过,谢言初在苏府乞巧宴之前从未露过面,那么极有可能是在乞巧节前后的光景里。
但儿时在宫里,又如何保证不被皇帝、谢宣成等人发现呢?
历史上的绍安侯又是指哪个人呢?她忽然岔开想到,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秘密,即便她能够回去,恐怕也无人会相信。
“还有观望下去的必要吗?”
迷茫之中,她望向四周,日头当空照,被笼罩的地方却泛着冷意。
江时锦抚上胸口,感受到一处硬邦邦的,掏出来看,正是那块通体透亮的玉佩,灰蒙蒙的,却能在手心里洒下最亮的光斑,好像也只有那一小撮才有些温暖。
默不作声地盯着手上的光晕,随后闭了闭眼,往书房走去。
她在纠结要不要揭开谜团,殊不知早已深陷谜中。
其实也不必考虑那么多,毕竟摆在眼前的就两个选择——听他的和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