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便是籍田日,东方微明,都城南门已经敞开,士兵两旁整肃而列,正中间一行朝服披身的人扬着首鱼贯而出,一众暗色系中,为首的黄衣格外明显,宛若天边升起的那轮太阳。
队伍的末尾,穿着窄衣紧袖的人手持镰刀和种袋,只是盯着脚下的土地和前人的后脚跟。
这样的场景江时锦原本是见不到的,籍田礼一直进行到午后,而女眷作为给丈夫送饭的角色,中午方至。
但托谢言初的福,她能够扮作小厮尾随其后,见证这般浩大的仪式。
他们的目的地是京都南郊的一块土地,也不远,约莫十里路的样子。
途中经过的街道已经被清空了,庞大的队伍经过,只挤出两拍空隙供百姓拥挤围观。
如同磁铁石经过,达到南面郊地时,人数已颇为可观了。
田地前方,划分出了三块区域,一处高位,用石块堆砌的高台,由太子搀扶着天子位于其上,刚好能够睥睨乌泱泱的人群。
下方首先是诸侯朝臣,之后又是一道无形的分界线,仿佛那层的空气如有实质般,后面便是百姓了。
皇室成员和一品大臣可携带随身小厮,都是跟在各自主人身侧服侍的。
耕田的犁具已经发散到各人手中。
以往都是在书中见过,更进一步则是隔着玻璃的展示台,她还是第一次接触真实的原始农具,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心中雀跃,但乍看之下与爷爷家的镰刀似乎没什么区别。
第一阶段是祭祀神农,当权者鞠躬,底层人跪拜,祭拜之后,天子发话了。
那是江时锦第一次见齐宜王,隔着人群,他身披明黄色龙纹衣,虽鬓发苍苍却不失威严,眉目间仍能窥见年轻时的俊秀模样。
相比之下,一边的太子要年轻许多,略显稚嫩,但眉目更加深邃,让她想起了多尔麒。
“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
沧桑而又威严的声音回荡在这方郊地上空,其后,天子执犁三推三返,群臣以次耕,王公诸侯五推五返,士九推九返。
原本以为要亲自上阵的她在看到后方田地上的牛后呆了眼。
“别发呆,大家看着呢。”
谢言初在她耳边道,递过来一柄镰刀,随即往牛上一跨。
“你跟在后面清除杂草。”
“哦,好。”
她接过道具,跟在牛屁股后头,踏上那块黑土地时,一股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分不清是牛身上的,还是脚下的土壤发出的。
铁力牛耕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要快,当她抬起头,那尾摇晃的尾巴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而面前的松过的土壤还残留着不少杂草,顽强地扎根泥土中。
用镰刀割不费劲,费力的是这道工序要反复无数次,他架着牛一推一返后,她需要沿着那道田垄理完一遍。
她用的这具身体比较弱,所以割起来和旁人相比会落后一大截,为了防止被看出端倪,她铆足了劲,铁廉锋利,难免有刮伤,汗水混着血水滴在土地上,她更分不清嗅出的气味究竟是什么了。
日上中天,弯腰埋头,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作伴。
就在这道影子踽踽独行的时候,她余光瞥见另一道更为高大的影子快速朝这边涌动。
抬起头,乌黑的发丝贴在鬓边,对上那双透着微光的眼眸。
“谢言初?”她小声问,眼中泻出惊讶,“你不是驾牛吗,怎么也来除草?”
“若是农民,翻地除草本就是一人的活,我们既然要以身作则,如此有何不可?”
他的话的确有理,但有了皇室这个身份,有些事不必做到底。
她看向另一侧的田垄,面容冷峻的谢宣成正坐在牛上,面对田间劳作的人们,眼神无波无澜。
道理大家都懂,有人有权利选择,有人被逼无奈而已。
这些她都没和谢言初说,因为实在太累了,只有把精力分散一点,腰背才不会疼的厉害。
“你受伤了?”同行时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刚开始不大熟练,现在不会了。”
双手不停挥舞着,她惊讶于他的迅速。
“反倒是你,清理得这么快。”
“以前干过。”他淡淡道,“伤口回去我看看,防止感染。”
“泥巴而已,应该没那么严重。”
“有力气跟我犟嘴,不如专注手上的事。”
江时锦转头,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但是看在他帮忙的份上,她没再多说,呼出一口气,往前冲去。
照理五耕五返,她要清理五次,现实情况是,草越除越少,工作越来越轻松。
正午,她终于能够直起身了,往周围一望,百姓不减反增,正朝一个方向瞻望。
籍田令下,那些在队伍末尾的侍从拿着种袋往翻过的松软土地上播种。
耕播毕,礼成,她嗅到了饭菜的香味。
“好香。”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顺着香味望去,这才明白那些人在看什么了。
原来宫中的女人已至,每个手中都挽着食盒,翘首以待亲属归来。
和村妇不同,她们身披霞冠,保养得当,肤若凝脂,虽然都戴着面纱,在百姓看来,恍恍若天宫妃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众卿平身,用膳吧。”
随着皇帝放话,男人们走到女人身边,打开食盒,是各式各样精致的点心饭菜,底下议论纷纷,话传到皇帝耳边。
他皱了皱眉,看向一边大快朵颐的太子。
太子浑然未觉,江时锦看过去时,只觉得他脸色酡红,正吃着饭,两眼一闭忽然晕了过去。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擦了擦眼,的确,太子坐着的位置空出来了,他们身处高台,看见的人也不少,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传荡在周边。
“看那。”她端着食盒,趁人不注意,扯了扯一边谢言初的衣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太子似乎出事了。”
“不对劲。”
话音刚落,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只听“嗖”一声,一只箭朝高台射去,只不过没有射中任何人,插在了祭台上。
皇帝腿一软,消失在视野里,高台上围着栏杆,谁也不清楚里头的情况究竟如何。
片刻的寂静之后,混乱爆发了。
“夫君,你要去哪?”
一片嗡鸣中,江时锦听见肖夫人的声音,只见一位束冠华服的男子往高台奔去。
那人她今日特意窥看过,和谢言初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藏着星星点点,但中庭略长,使得他看上去更为中正整肃。
“是代王!”有朝臣这样叫道。
“来人,护卫,有刺客!”谢宣成站了出来,士兵架起盾牌绕着他们围着圈往高台挪去。
远处,代王扶着天子下台,就在这间隙,又一只箭刺破空气,朝他们飞去。
“不好,小心!”谢言初冲出重围,往那边飞奔。
但箭比人快,而二人面前,没有任何阻挡。
千钧一发之际,江时锦清楚地看见,代王松开了那只紧握着天子的手,但转瞬之间,他成了剪头的靶子。
箭头刺穿了他的左腿,暗红的衣裳看不出什么,但溅在地面上的血迹表明了一切。
尘土飞扬间,他跪倒在地,谢言初跑到了他身边,颤巍巍地扶起他,声嘶力竭。
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惊愕在人们的脸上定格没多久就转化为恐惧。
“来人,护驾!”
原本形成一个包围圈的队伍也四散分离,男人女人的尖叫杂糅在一起,凄厉无比。
趁着混乱的间隙,她朝着早已盯上的目标前进,她正牵着另外一位妇人的手,相比周围的人,这两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反倒镇定得多,但彼此紧握的手表明她们并非看上去的那样。
看清另外一位妇人的面貌后,她有过片刻犹豫,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手中粘有灰色的粉末。
她定了定神,接着朝那处移动。
“夫人,我是绍王殿下派来保护你们的,跟我走。”
肖夫人正要朝她伸手,却被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慢着。”她觑眼望着低眉顺眼的江时锦,沉声道,“你怎么证明?”
“殿下玉佩为证。”
她取出那块云纹玉展示在二位夫人面前。
“的确,是我儿的珍爱之物,南乔,我信他。”
肖夫人冲卫夫人点点头,她稍一抬眼,就注意到卫夫人那片刻的失神。
是错觉吗,她的唇角在微微勾起,可当江时锦回望过去,她又恢复了原本的冷肃模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跟她走吧。”
“夫人,殿下嘱咐过,你腿脚不便,我扶着你。”
肖夫人递给她手腕,气喘吁吁问道:“代王和绍王,他们怎么样了?方才突然那么混乱,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殿下无事,他去找代王了,走之前嘱咐我保护好您。”
“这么说,代王不知安危?”她喃喃道,一把甩开二人,“放我回去,我要去找我夫君。”
“云冉,等等,不要冲动。”卫夫人看了她一眼,拽住肖夫人的袖子,“江上也会去寻代王,他身边还有那么多护卫,你尽可放心,反倒是我们回去成了累赘。”
“可……”肖夫人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卫夫人不言分说,把她拉了过来。
“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们才能放心。”
肖夫人落寞地垂下眼,任由她们拽着离开郊地。
二位夫人或许过于紧张了,完全忽视了一路上杳无人迹的可疑,只是凭她带路,直到走进一片树林之中,肖夫人才发觉到这一点。
“不对劲,这条不是回京的路。”她推开她的搀扶,眼神锐利,“你究竟想把我们带到哪里?”
江时锦被推到了地上,不急着站起来,反而用力地拍了拍手。
掌声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清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唔……”
来不及反应,二位夫人已经晕倒在地,她们身后,站着两个小厮打扮的人,只不过蒙着面,想来早就潜伏此地。
江时锦朝他们挥挥手,二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转过身去,我要搜她身,你们想被殿下扒皮的话就接着看。”
二人立时听话地背过身,还特地走远了。
江时锦叹了口气,蹲下来一层层剥开肖夫人的衣裳,在里衣外层发现了那两封信。
“连外出都带着,是有多宝贵?”她心里嘀咕着,又把衣服恢复成原样,认真端详完信的内容之后才站起身对着远处那二人道,“拿好了,过来把夫人抬回去。”
“那这位怎么办?”其中一个蒙面人指着躺在另一侧的卫夫人问。
江时锦看着那张昔日对她慈爱的面孔,心中一动,别开了脸。
“那位是江府的夫人,一块抬回去。”
“是。”二人正要伏下身,只听她的声音问。
“你们是殿下的心腹,帮我转交一样东西不成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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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郊地,两支冷箭后,再无动静。
在江上的震慑下,动乱已经平复了,百姓被驱逐离去,士兵清点官眷人数,发现少了两人。
“少了谁?”
在江上逼视下,清点人员硬着头皮道,
“回,回答大人,是卫夫人和肖夫人。”
“搜,把山头翻遍了也得把她们找出来!”
另一侧,代王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皇帝脸色苍白臣子搀扶。
情势紧急,等不到找回二位夫人,众人率先回朝了。
场地留下一些士兵把关,苏谪清代替父亲留下来清理线索。
他瞥见身边的女子,淡声开口:
“你父亲来不及管你,你就不回去吗?”
“我要等到母亲的消息。”
江时宁站在一边,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处,光下,那儿的血迹格外摄目。
“那也可以回去等,这里太危险了,你又是丞相的女儿。”
苏谪清作了个手势,两个士兵上前,“把江姑娘送回去。”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便上了马车。
那或许只是无意中的一瞥,但苏谪清不知怎的,莫名有些烦躁。
这种情绪和她相处时偶尔产生,自从被拒婚后,出现得愈发频繁了。
这不符合苏府长公子的做派,他收回望向马车的视线,随意往地上看了一眼,发现那儿有个食盒。
是江时宁手上拎着的样式。
翻开看,杏仁酥、白菜羹……都是他爱吃的样式。
似乎更加烦躁了。
他盖上盖,转身朝田地走去。
“加派人手,一定得把肖夫人和卫夫人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