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穷

    “那就好那就好。”杨井讪讪陪笑,又问:

    “不知各位大人下榻何处?”

    此话一出,郭须瞪大了眼睛。

    “啊,你们县衙没地方住吗?”

    杨井擦了擦额间的虚汗,音量小了下去。

    “这,各位大人大驾光临,住宿自然是有的,只是衙门地小,恐怕房间不够……”

    “那怎么办,咱们总不能在睡野外吧?”

    “郭须,听他讲完。”

    谢言初瞥了一眼把不满写在脸上的郭须,他顿时消声了。

    “这样,我会找村民们腾出一些房间来,只能委屈各位大人分散着住了。”

    “衙门大概能容纳多少人?”

    “至多三人。”

    “才三个人?”郭须又想大叫,但觑着谢言初不敢吱声。

    “那就听凭杨主簿安排了。”

    “自当竭尽全力。”

    住宿的事得到解决,众人又吃了一会,正是酒足饭饱时,堂内走进一人。

    脚踏麻履,身着灰衣,长发团成一个小髻用发带包扎起来,一副草民打扮,面容却是端正严肃,风姿特秀。

    “在下叶明轩,任若水县令,听闻御史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谢罪。”

    “叶大人不必多礼,我也只是奉旨巡查,事先不曾通知,你不知晓也是情有可原。”

    叶明轩抬起头,一眼就定住了中间那人。

    不只是气宇轩昂,那一伙陌生人中,唯有他一身布衣,其余皆是铠甲护身,腰悬佩剑。

    不过一次巡查,有必要这么谨慎?他心中起疑。

    但无论如何,名牌没有出错,这就证明了他们的身份。

    “叶大人,令妹不是一块回来的吗?”

    叶明轩一落座,正愁找不到话题聊的杨井迫不及待开口。

    “哦,小妹说她有些疲乏,就先回房了。”

    “这样啊。”

    谢言初注意到,杨井的语气似乎有些失落。

    若水的酒很烈,几杯下肚便觉得嗓子火辣辣的,他不过饮了几口,而郭须等人却没控制住自己,此刻已经有些醉态了。

    他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

    “正好,叶大人,我们奔波一天也有些疲乏,不如早点安排歇息。”

    “好,我这就去为各位安排。”杨井径直站起来,不忘看向叶明轩,“这段时间里,就由叶大人陪各位聊聊。”

    叶明轩擅长做生意,却不擅长和人闲聊,或者说,没有目的的聊天让他找不到头绪开口。

    谢言初也不是善谈的人,若是郭须清醒还能扯上几句。

    现下只有一片尴尬的沉默。

    “叶大人很年轻啊。”

    谢言初忽的冒出一句。

    叶明轩也识趣,顺势接道:“下官也是刚上任不久,对若水县不是很熟,否则还能为您说上几句。”

    “听说你还带着个妹妹,又要处理公务又要照顾亲人,想必很辛苦吧。”

    “还好,我这妹妹性情温顺体贴,我还愧疚自己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陪她。”

    “原来如此,叶大人真是秉性温柔。”

    “哪里的话,不过是分内之事。”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谢言初像是忽然打开了话匣子轻声道:

    “我曾经也有个妹妹,不过我可不想叶大人这样对她体贴,反而经常挑逗她捉弄她。”

    说这话时,他一手支着头,目光投向紧闭的大门,仿佛能窥见窗外的夜色似的久久停留。

    叶明轩正愁找不到话可以说,此时不禁道:

    “兄妹之间本就没有固定的相处方式,您如此想必也和妹妹关系很好。”

    “嗯,我们的确很要好。”

    “那‘曾经’又从何说起?”

    “后来她跟父母走了,一别就是七年,直到几个月前才见了面。”

    “久别重逢不是好事吗?”叶明轩不解他语气中淡淡的哀伤。

    “但她不记得我了。”

    “年纪渐长容貌自然也会变,不认得也是正常的,大人可有对她提起过去那段时光?”

    “曾多次试探。”谢言初轻轻叹了口气,“但看起来是完全不记得。”

    “既然试探无用,殿下为何不直言相告,那样想必会清楚许多。”

    “不行,我们的身份不同,有些事无法诉之于口。”

    “那……”叶明轩张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只得感慨:

    “世事无常,大人放宽心,既是有情,想必终有相认的一天。”

    谢言初沉默不语,眼睛还是盯着大门那处。

    门开了,杨主簿走了进来。

    “大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便去休息吧。”

    然而在座的除了叶明轩和他清醒,其余东倒西歪,或趴在桌上,或瘫倒在地。

    三人只好一一把他们叫醒。

    “大人您自然睡在衙门,但介于人数,能否挑出一人歇在此地?”

    “我不和郭须睡,你们和他睡去。”一个头发蜷曲的男人道。

    “我也不和他睡,太吵了。”

    众人你推我让,最终谢言初发话了。

    “你们随杨主簿下榻,郭须跟我。”

    他们才停止了争吵。

    谢言初看着吵吵嚷嚷的一伙人,颇感头疼,转身对着叶明轩道:

    “我治下不严,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明轩包容地笑笑。

    “哪里的话,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

    穿越阴阳山的行程的确很累人,直到日上三竿,谢言初才悠悠转醒,边上的郭须呼噜正打得畅快,他听着烦就迈步到院子里。

    回想起昨日酒后的对话,他走到一扇门前轻轻叩了叩 ——昨夜隐约看见叶明轩住的这里。

    “叶大人,在吗?”

    等了一会儿也没人来开门,他思?这个时候叶明轩应当去办公了,便也没想到屋子中还睡着个人,径直往正堂去。

    路过窗子,里头用木板遮得严严实实,他还觉得纳闷,怎么屋里没人也不开个窗透风。

    与此同时,江时锦正蜷缩在棉被里睡得香。

    昨日的迁跃台之行路途遥远,加之道路崎岖不平,不便骑马——顺便一提,在叶明轩的教导下她学会了骑马。

    步行了大概十多公里,周围的景观由荒漠变成森林。

    经带路人介绍,森林地带是阴阳山的一部分,他们不曾踏足过,但显然,这儿的植物生长更为旺盛,枝叶遮天蔽日,脚下,颜色各异的叶片、不知名的短植和黑土混在一块,踩上去有些松软。

    再往里走,地势逐渐变得平坦,高大的树木变少了,视野开阔起来。

    令人惊奇的是,那里遍布着茅草屋,枝干筑成屋脊,间杂在低矮的树丛中,抬头是挤压的灰蓝云层,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绕过一片原始森林,再望见这里,像是看见了荒废的世外桃源。

    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一株枝干盘虬的高大古树伫立在正中间,格外明显。

    “这里原本是个部落,后来不知怎么就废弃了。”

    带路的人这样介绍,一路的漫长奔波,他的表情始终冷淡,语气也不曾变过。

    直到走到那颗古树下,他脸上才有略微松动,不能说是放松,那双眼睛紧紧盯着树的顶端,嘴角却是低垂的,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江时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而只能看见茂密的枝叶掩映。

    那是一株杉木,树干呈现棕褐色,远观时便觉有鹤立鸡群的模样,近察更能体会其体积之庞大。

    “这得有五十米了吧。”

    “你的眼光不错。”

    带路人转身看了一眼叶明轩,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笑意。

    江时锦见他停了脚步,望向四周观察。

    庞大的树干周围绕着一人高的木制篱笆,“井”字状结构,第一条杠上缀有一圈顶着两只弯角的牛头骨。

    牛角全是黑褐色的,原本白色的骨面也在时间的腐蚀下呈现出斑驳的点块,原本镶有眼珠的地方只剩下两个空洞,无形中给闯入者以压迫感。

    “迁跃台在哪呢?”

    “这就是。”

    “你不会是说这面篱笆吧?”江时锦狐疑道。

    “当然不是,我是指这棵树。”

    “迁跃台是一棵树?”她语气讶异。

    带路人像是早料到了她的反应,声音没有起伏道:

    “先前这里并没有名字,迁跃台是陆氏命名的,我们辰巳人称之为神圣之地,你不必大惊小怪。”

    “还有。”他给了二人一个暗含警告的眼神,“不要乱摸乱碰,也不许大声喧哗,会惊扰山神的。”

    江时锦顺从地点点头,轻声问:

    “你说这里还有山神?”

    “没错,只要是山,都会有山神的存在,而阴阳山不同,它有两位山神。”

    “一位是山阴神,一位是山阳神,阴神发怒会刮狂风,喜悦则天气晴朗;阳神发怒会下暴雨,喜悦则降润泽之雨。”

    还有这种说法,江时锦心下觉得怪异,又忍不住问:

    “为什么阴阳山有两位山神呢?”

    “你们来若水之前翻越了这座山吧?”带路人不答反问。

    见她点头后接着道:

    “正是这座山隔绝了辰巳与外界,辰巳地区的百姓原本安居乐业,但是由于中原争锋不断,连山也挡不住了,战火蔓延到这里,就变成了这个地方的内战。”

    “你是说西辽和辰巳?”

    带路人默认了她的话,说起来他的长相还年轻,头顶上却有了几根华发。

    “一位山神无法兼顾两头,就化作了两个分身,分掌两地。”

    “我们辰巳地处阴面,信仰的是阴神。”

    “但我也没听说中原人信奉阳神。”她抛出一个疑问。

    原本以为对方会生气,但他还是表情淡淡,不知是否因为阳神并非他们信仰的对象。

    “只是称呼不同而已,你们中原人总爱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关于迁跃台有什么传闻吗?”

    “你想问什么?”

    叶明轩呆站在一旁,对于二人的对话半梦半懂。

    “比如能够超越时空之类的。”她装作随便一提的模样,指着树道,“既然是个神圣之地,总有些特殊的情况吧。”

    前半句话带路人不明白,后面倒是清楚了,不得不说他作为一个“导游”很有耐心,虽然没什么表情。

    “的确有个传说。”

    “传说到达神圣之地的顶端能够回到过去,而从顶端回到这里就能去往未来。”

    “没了?”江时锦等他接着说,然而只听见这一句话。

    “没了,就这一个。”

    -

    “叶大人,在吗?”

    睡梦中江时锦隐约听见谢言初的声音。

    听错了吧,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出现,她迷迷糊糊想。

    又赖了会床,才借着昏暗的光线慢吞吞起身穿好衣服,把挡在窗子上的木板挪开。

    直到阳光洒在身上,她才隐隐有现世的感觉。

    亲眼见到了迁跃台,好像和穿越是有点关系,去往未来只要爬上树再从树上下来就行。

    关键是那树有五十米,先不说能不能爬上去,即便上去了稍有不慎就会摔死吧?

    她呆坐在窗前,内心沮丧而迷茫。

    要是有飞机就好了,别说爬上树,都能俯视树的顶端。

    她心中想法不断涌现,完全忽略了窗外的远处,有道视线投向这里。

    郭须刚起,殿下不在身边,作为第一要事就是主上安危的属下,在内心狠狠唾弃了一遍自己后,他又因为窗边的美人看呆了眼。

    倒不是他没见过美人,生在京城,他从小到大见识过的不计其数,但是此时此地,却是惊鸿一瞥。

    和温婉的大家闺秀不同,她的眉眼带着锋利,可那双瞳剪水却缀有点点愁绪,平添几分媚态,玉白的胳膊托着那不着修饰的清丽脸庞,看得郭须心神动荡。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慌忙别开头,一路小跑着往正堂奔去。

    “郭须,和殿下一起还敢睡这么迟,佩服!”

    正堂中,叶县令和杨主簿不知为何不在,谢言初和一众人正商量着什么,有人见他方至难免不满。

    谢言初倒没什么表情,淡淡道:

    “既然已经休整好了,咱们今晚便出发。”

    “啊?殿下不是说两日吗?”一人嚎啕。

    “昨天加上今天,不就是两天?”

    “昨天白天都在赶路……”

    瞥见他渐渐冷下去的眼神,顿时没了反对之声。

    随后各自散去收拾行李,趁着只剩下自己和主上,郭须小声道:

    “殿下,瞧着叶县令仪表堂堂,想不到还金屋藏娇呢。”

    谢言初瞧见他八卦的神色,很想走,但无处可去,只得听他叨叨。

    “殿下你别不信,方才我出来经过一屋,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谢言初懒得理他,他就自问自答。

    “窗子里头坐着位美人!”

    “那冰肌玉姿,那冷厉的气质,可是独一无二的!”

    “听你这话,似乎对人家有意思?”谢言初忍不住调侃他。

    没成想郭须脸皮这么厚居然会害羞。

    “那多不好,我怎么能抢别人的女人。”

    “要是她是叶县令的妹妹呢?”

    “妹妹?!”他的音量一下子放大,随即意识到捂住嘴,轻声道,“殿下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你昨日醉成什么样。”

    谢言初看傻子似的看着他,郭须脸红成一片,屈辱之下竟生出一股勇气,拉起谢言初就往内院跑。

    “诶,你干什么,我可不去偷窥。”

    “殿下,那不是偷窥,是证实我的眼光!”

    谢言初被他强拽着,内心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偷窥都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不愧是郭须。

    罢了,难得见他脸红,就顺他一回吧。

    他是这样想的,然而见到窗边那人的第一眼,他就怔住了,然后在郭须得意洋洋的声调出来之前捂上嘴把他带走。

    说话的权利刚得到释放,郭须就得意道: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他本以为谢言初会像之前那样不理他,但居然听到一句评价。

    “没错。”

    “啊?”他呆呆地看过去,殿下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没错。”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轮到郭须怔愣了。

    “殿下,你该不会也看上她了吧?”

    许久他憋出这一问。

    对方的回答让他彻底石化。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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