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

    秋寒料峭,北风一日赛一日凛冽。尽管白晓生反复说自己觉不出冷来,却还是被雁回勒令回去多罩了几件衣物才准他出门。

    高大的身躯被月白裘衣裹成毛绒厚实的一团,他的脑袋蜷缩在暖融融的毛领中,雁回看去,觉得更似只狐妖了。

    这些时日以来,白晓生的五感知觉日渐衰败,最初是尝不出味道、觉不出冷热,渐渐的视线也开始混沌,听觉更是大不如前。有时旁人一句话说轻了些,他便茫然得恍若未闻。

    灵力无法治愈被黑气浸染的白晓生,雁回只能徒劳目睹他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明明他就在眼前,雁回却总担忧他下一刻便会消失似的,蔓延的恐慌不知不觉地攥住心脏,生怕他终有一日像影子般在阳光下融化得无影无踪。

    “告诉我,这是几呀?”

    她问,声音微颤。比着数字的手在白晓生空洞无聚焦的黑瞳前晃了晃,随即便被他冰凉的宽大手掌包裹握住。

    “回回,我只是有些虚弱,不至于这么快便要死了。”

    白晓生因她如待易碎瓷器般的怜惜谨慎哑然失笑,语气活泼快意:“更何况,方才我不是远远就望见你了么?”

    雁回却半信半疑:“那是因为我披着你的真身,你才会有所感应吧。”

    “才不是。要不你把它脱了,我们再试试?”

    他信誓旦旦地反驳,那般努力想证明自己无事的样子终究令雁回不忍,不再强逼他承认身体的衰竭。她以指尖轻拈起他不经意掉落眼睫的碎发,与他相依偎坐于亭间。

    昨夜刚降了霜冻,满地皆是皑皑霜花覆盖的枯枝败叶,望之如落雪。深秋的日头姗姗来迟,洒落下的日光静谧而淡泊,难以驱散遍身的寒凉。

    “冬天就快要来了,就要下雪了。”

    雁回以问话抑止萦绕心间的忧悸:“白晓生,你喜欢雪吗?”

    白晓生难得认真地回答:“喜欢,也不喜欢。”

    他指尖微抬,漆黑影子打在地面凝聚成双耳尖尖的四足小兽,小兽蹦跶着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绕圈,灵动乖巧甚是可爱:

    “在很小的时候,我曾养过一只叫大黄的狗。它在冬天离开了我,却也是在冬天回来。”

    “落雪的荆棘林很冷,也很寂寞,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我在那里等啊等啊,直到大黄出现,它从我的影子里跳出来找我,冲我摇尾巴,和我玩耍逗我开心。似乎有它陪着,我就不像是被抛弃的孩子了。”

    那只影子汇聚而成的小狗欢快地甩动着尾巴吐着舌头,白晓生的神情也越发雀跃,明媚的笑意在脸上漾开:

    “雁回你看,狗狗说:你要开心。”

    小狗的尾巴猛烈摇晃着,雁回拼命睁大眼忍住落泪的冲动,挤出丝暖阳般的笑容:“其实我十岁以前,也很讨厌冬天的。”

    “冬天很冷,到处都是漫天飞雪,我冻坏了。过冬的集市好热闹啊,熙熙融融和乐团圆,我却只有一卷破败的草席和吃不饱的剩饭。我好难过,就想,为什么别人都有家,我没有家?”

    “直到师父带我回辰星山我才发现,冬天其实也没有那么冷的。冬天也可以吃饱穿暖,雪积得厚时会有人陪你一起堆雪人娃娃,打雪战。尽管还是有讨人厌的家伙嘲笑我是被抛弃的孩子,你猜我那时怎么说的?”

    小小的雁回很容易知足,想起昨日师父刚教会她写的名字更有底气,豁达的语气让居心不良的挑衅者都哑口无言:“我叫雁回,天上的大雁都有落单的时候,我只是落单了,现在已经找着家啦。”

    她让影妖靠在自己肩头,抚摸着他垂落的青丝:“所以白晓生,我们只是落单了,没有被任何人抛弃,抛弃你的不是你的家人。”

    “如果你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我可以带着你一起飞,我们两只落单的鸟凑到一起,就不会再孤单了。”

    “如果你会觉得落雪很寂寞,我就带你回辰星山看看。辰星山下雪的时候很漂亮的,躺在雪地里也不会很冷。雪积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和他们打雪战,我玩雪战从没输过,你跟着我肯定能赢。”

    她将他如冰的手指扣在掌心,试图传递些暖意给他:“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啦。”

    她听见白晓生轻轻地笑了,温声道:“好啊。”

    他目光悠长地落在遥远虚空处,仿佛眼前真的出现了那一幕,雪霁初晴,明光耀目,他们在雪地里玩耍打闹着,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冰凉的水珠顺着相贴的肌肤滑落在她的颈间,雁回微微僵住身子,没有再言语。

    冬天就快要来了。

    唯恐夜长梦多,在多方紧锣密鼓的推动下,玄妖两界结盟讨伐伏阴的日子很快到来了。临走前雁回依依不舍,在白晓生的病床前停留许久,反复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白晓生形销骨立,面色憔悴,青丝枯槁得如同荒草,连支起身子倚靠在床头都要耗上全身力气,却勾起唇角眉目含笑。

    他说:“雁回,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他以苍白的手掌抚上胸口,手腕翻转掌心朝上递到她眼前,漆黑影子幻化而成的狗狗倏忽自他掌中跳出,落在她左胸口便消失了,仿佛从他的心口钻入了她的心间。

    白晓生攥住雁回指尖,在她的掌心虔诚落下亲吻:“雁回,你要记得,无论之后发生什么,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曾经清澈透亮的双眸已被灰败云翳所遮盖,他的神情却如朝圣般赤忱热切。仿佛那不是一句动听的情话,而是炽烈的誓言:

    “因为我是属于你的。”

    雁回用拇指轻抚他血色尽失的枯唇,追问:“那我呢?”

    “你就是你。”

    雁回蹙眉,下意识想说这不对。

    没有什么是值得你拿命去换的,我也不值。这是她曾劝慰白晓生的话语。

    一直以来,她似乎总觉得自己是绝对正确的,甚至妄图去改变白晓生畸形残破的人生。她告诉他性命是最宝贵的东西,告诉他这个世界很美好,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他去爱,活着才能感受到更多的美好。

    她也曾被他伪装的微笑假面所欺骗,自顾自欣慰地想他确实改变了,不再执着于她,他会有一个自由的人生,灿烂的将来。

    但她死后,白晓生亲手砸碎了这一切。

    雁回想劝他,我们每个人都是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可话到喉头,她却说不出口了。

    她发现她没有资格去指责白晓生那指向她的,绝望而孤注一掷的爱。

    她只能接受。

    雁回摇头:“你说得不对。你是属于我的,但我也是属于你的。”

    白晓生的黯淡瞳眸似有熠熠水光:“我可以吗?”

    “你可以的。”雁回抓着他的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让他感受膛内一下下跳动的心脏:

    “我也是属于你的。”

    他们额头相抵,绵密的呼吸无声交缠。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窸窣的轻微响动间一袭斗篷轻柔地罩住他的身躯,带着与他紧密相连的气息,那是他的真身影袍。紧接着雁回温润柔软的唇瓣轻吻在他眉间。

    “等我回来。”他听见她如此说。

    而后他的世界陷入寂静的永夜。

    与伏阴的最终一战在玄妖两界前所未有的并肩作战中于迷雾森林拉开了帷幕。

    两族间虽不再势同水火,却仍互相暗暗较着劲,临阵前个个脸上紧绷着生怕在异族面前丢了脸,而他们的领头人却率先打破沉默攀谈起来。

    传闻中失踪多年的妖族共主略带惊讶,直言问:“你也来了?”

    一向以铁血冷面著称的广寒门主淡淡地回他:“既为救世,自是要来的。”

    天曜早有听闻她为他澄清一事,态度缓和不少:“距离广寒门一战还未过多久,我却总觉我们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了。”素影竟微笑起来,猝然问:“还记得相约的那一战吗?”

    她身后的广寒门弟子还未有所反应,群妖已被激得握紧兵器,一时间剑拔弩张。

    天曜震惊,神色犹疑复杂起来:“……现在?”

    素影也不是那等不分场合之人,收回了目光:“当然不是,你没忘便好。”

    那天的玄师与妖众在开战前颇有言语争锋,却也暗自揣摩着秘闻中龙主与广寒门主的旧情究竟有几分可信。

    十数年间,长岚借天灾人祸为伏阴搜集了三万黑气俑,其中不乏法力大宗师之境。但更多的是经黑气强化后的普通修行者。是以寻常弟子与群妖皆在外围清剿,只留下几位有资历者兜底,剩余法力高强者则去对付修为高深的黑气傀儡,至于顶尖战力,更是单刀直入,直取黑气旋涡最中心的黑气之主伏阴。

    身为青丘世子,雪凛和尘意的儿子,烛离的修为虽和雁回他们不能比,但在年轻一辈中也算是佼佼者,披荆斩棘消灭了无数傀儡。战得正酣时,他猛地收回了进攻的势头退开数步,连回防都忘却了,只因看到了骤然出现在眼前的熟悉面孔。

    那是一张与他心悦之人如出一辙的面容。

    尽管早有听闻黑气俑皆是这些年被伏阴残害的尸身所炼,但面对这张脸,烛离难免心神激荡。战场瞬息万变,片刻的犹豫间锋锐如刀的黑气便抵到了他的脖颈。

    一道绿光闪过,傀儡受到重击砰然倒地。幻小烟恨铁不成钢地揪着他骂道:“你在发什么呆?快跟上!”

    她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去,没再去看那具化为灰烬消散的,属于她至亲的躯壳。

    “都打起精神来,可不能让妖怪看了我们的笑话!”

    喊出这句话的是一个腰间佩戴着六星玉环的修仙者,她在广寒门修行多年耳濡目染,自小便立誓要诛尽天下妖魔,谁料第一次上战场就不得不和妖族同舟共济。她心中憋着气急于表现,不知不觉间已远离师门陷在一众傀儡包围中。

    此刻她的剑正插在一具修为不俗的傀儡体内难以拔出,护身法宝也被击碎,只能以灵力抵御来自傀儡的攻势,眼看身侧袭来的黑气已无从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竟被抓着肩膀凭空带了起来,原本身处的地方已被傀儡重重包围。落回地面后她定睛一看,救她的正是方才与她在阵前对骂最欢的隼妖。

    对方放下她后确认无事,拍了拍她的肩便转身继续投身与黑气凶兽的厮杀中。她犹惊魂未定,心情复杂地对着背影说了句谢谢。

    无人再有闲心记挂往日的仇怨,玄师与妖众们同仇敌忾越战越勇,势如破竹地斩灭了数以万计的黑气傀儡。为防他们受黑气侵蚀,天曜特意从落川龙谷取出积蓄千年的龙火赠予每一位参战者。虽难免有人受伤,但都不至伤及性命。

    这场大战持续了几天几夜,伏阴节节败退,战到后来不得不吸取外围的黑气傀儡来为自己残存的元神续命。他的身躯在攻击下破灭又重组,生生不息似没有尽头。雁回目光灼灼寸步不退,不知疲倦地挥斩手中三尺青锋,剑如流星气贯长虹,伏阴复苏一回便再斩他一回。

    直到黑气俑如烟般一具具飘散,伏阴重聚也一次较一次迟缓下来。众人精神皆为之一振,无数道妖气灵力齐聚向伏阴攻去。

    震天撼地的刺目光芒闪过后,黑气之主在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被打得全无反抗之力,虚弱得连挪动都困难,再无逃跑或复苏的力气了。

    伏阴不愿相信自己就这么败了,败给他所轻视的人与妖。直至被封印前他仍在猖狂地笑着,声声嘲讽拷问世间:只要人心之恶存在一日,他便永不会有消亡的一天。

    对此,所有修行者却早有觉悟。杀灭了一个伏阴,还会有千千万万同伏阴一般的恶念集结。他们无比明了此战换不来永久的高枕无忧,只是活在当世应尽的职责。

    阴阳轮转,有光便有暗,有善即有恶。人心的恶永远不会消失,但人心的善也终将永存。

    要相信后来人。

    以天曜的龙气为屏障,伏阴的元神将被多方灵力封印在吸纳黑气的罗盘中,那是昔日雪凛为伏阴锻造的坟墓,也是最适合他的葬身之所。

    罗盘内还追加了幻族一脉的至高幻术,伏阴将在幻境中亲身体会所有他伤害过的人的记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元神在折磨下灰飞烟灭,这便是对他最绝妙的惩罚了。

    幻王已逝,接任的幻小烟倒真有了几分新晋幻妖女王的威严,正色道:“这是为了我的亲人,为了幻族,也为了千千万万被伏阴残害的生灵。”

    经过没日没夜的奋战,众人身体都尤为疲惫,眼中却燃着希望的光彩,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雁回却开口阻拦:“等等,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事。”

    她走到伏阴近前,并指点在他的额头,强行用灵力浸入他的识海探查。纷乱的记忆中她找寻着关于白晓生的一切,翻阅了无数过往,却怎么也没有找到白晓生提及的那份“灵魂契约”。

    别说契约了,甚至连前世进入伏阴识海时所看到的,他设计影族献祭、折磨白晓生供他驱使的景象都遍寻不得,全无踪迹。

    众人在旁等待许久,只待雁回出来便合力封印伏阴,却见她神识回体后焦躁地拎起伏阴,冷声质问:“白晓生的灵魂契约呢?”

    大势已去的黑气之主如同濒死的鱼,断断续续地嗬着气,挣扎了几下也无法从她掌中逃脱,只得自暴自弃地嚷道:“什么灵魂契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白晓生是谁?”

    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莫名,仿佛她说的是一个从未存于世间的人。

    “你开什么玩笑——”

    雁回怒火中烧,额角紧绷,拳头高高举起:“白晓生是你曾经逼迫影族献祭之人,是你剥削利用借他真身护自己苟活之人,你现在死到临头还要装作不记得?”

    她不愿再听伏阴的妖言,愤怒已吞噬了她的理智,正想不管不顾地再进他识海搜寻一番,却听得身后传来纷繁的议论:

    “她在说什么,白晓生?”

    “为何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你们听过吗?”

    “雁回你怎么了?快离黑气之主远一点!”

    雁回像迎面遭受一记重锤,眼冒金星耳畔嗡鸣。她瞬间失了全部力气,捏拳的手不自觉颤抖,似是难以面对眼前事实,一寸寸极缓慢地挪动目光看向众人,他们皆担忧惊惧地望着她。

    周遭嘈杂的声音尽远去了,微弱渺远得像是从天际传来,她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说的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清。

    可她知道他们都表达着同样的困惑:

    白晓生,是谁?

    ……

    黑河,乃生灵沉落俱灭的深渊,亦有人说它是冥府遗落在人间的往生之路。三千弱水,万物皆沉,无人知其来处,更无论其尽头。

    波涛浩渺的黑河水吞噬了他的躯体,淹没了他的口鼻,他在窒息的痛苦中溺亡沉底,足以抵御万物的真身触及刺骨水流便寸寸撕裂,脆弱苍白的魂魄在无根之水的涤荡下被一缕缕拆解,意识也如水滴汇进河川,须臾间便会消散得无声无息。

    白晓生想,这便是最后的归所了吧。

    回望他荒凉而贫瘠的一生,来去不凭他定,生死不由己命,纵然得到了苦苦追寻的自由,孤身飘零红尘却再无枝可依,无家可回,无处可去。

    曾有束光短暂地照亮过他荒芜的生命,他珍而又重地捧其在手心,心甘情愿送她投入他人怀抱,只盼她万事顺遂,喜乐余生。这般卑微渺小的愿望也终究落空,他眼睁睁看着光芒扑灭,漆黑的世界重归死寂。

    意识消逝前的最后一刻,他嘶哑破碎的渴求回荡在河底,那是地府深处灵魂尽头传来的余响:

    “还想……再见到她。”

    只要能让我再见到她,任何代价我都愿给,我的一切皆可拿去。

    哪怕身死道消,天地间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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