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阳出院的第二天,晚上九点,周引棠再度去了医院,阴差阳错扑了个空。
他猜测兴许是换了病房,然而遍寻一圈无果,只得灰溜溜地拎着用心准备的补品离开。
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周引棠刚坐进驾驶座,眼睛往挡风玻璃上随意一掠,看到左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斜倚着车门正低头玩手机,像是在等谁。
他迅速从车上下来,朝她走过去。
方若华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视线上移,看清来人是谁后热络问候道:“周总?有何贵干?”
他们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前两天的病房门口。早在李如阳和他交往时,她就见过好几次。那时比起宋元明认可的苏榕,方若华则更看好他。
真是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啊。
“她出院了?”
“嗯哼~”
“那……她现在是在家休养还是在别的地方?”
“不管她是在家还是在哪里,应该都和你这个前任无关。”
她的话语在吐出“前任”时咬得很重。
周引棠短暂晃了晃心神,眼睫随之微微一颤。
她继续说道:“上次在病房不想闹大,现在我想问问,她被网暴,面对媒体和一大堆陌生人发难的时候你在哪里?”
空阔的地下停车场回荡着方若华的斥问,而他却无言以对。
她把手机塞回裤子口袋,站直身体敛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目不斜视道:“我以为你会是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回应的人,所以时刻关注你的动向。”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时我还是对你抱有期望,觉得你该有动作了,结果到她受伤入院,你才发了一段和池飞墨互相照应的公式化声明!即便后来压下舆论的人是你,我还是不能认可你的举措。”
“所以,你也不必想着能在我这儿知道些她的什么。”
周引棠从她的话里明显感觉到她意有所指。
他上前一步,牢牢盯住方若华,“你的意思是,我有必须在一开始就制止池飞墨的理由?”
“投桃报李,不应该么?”
说完,方若华隐隐有些怒意的犀利眼神开始审视起他来,职业习惯使得她在遇到任何人时都会细细研究他们微妙的表情变化,见周引棠神态坦然,眉宇带着浅薄的疑虑,她气笑了:“你不知道?”
虽然是问句,但她已经了然。
“方小姐指的是什么事?”
方若华摇摇头。
真是没劲,居然是这样。
勉为其难地提醒道:“周总以前遇到过类似被栽赃的情况吧,不也闹得沸沸扬扬的?”
周引棠明白她指的事件,结合她方才说的那些话,眉头紧锁,深深陷入思忖。
她是什么意思?
被栽赃。投桃报李。
很快,一丝隐约的猜想悄然爬上心头,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脸求证。
看出他心底的答案快要浮出水面,方若华不打算再多费口舌替他说出那个答案。
有些事要当事人亲眼确认才更震撼。
下了班,宋元明手里抱着外套和挎包,一路小跑奔往停车场,微喘着气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专属司机。
方若华先瞅见她,立刻朝她招手喊话。
宋元明寻声望去,疲劳的心情在见到方若华时刚好半秒,然而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周引棠,于是顿时又沉下脸。
哒哒的回音在寂静的停车场里响起,她重重踩着鞋跟走过去,视若无睹地越过他上了方若华的车并催促开车走人。
方若华和周引棠随口道了个别,拉开车门坐进去,回应她的是对方一阵长久的沉默。
显然还沉浸在某种窥见真相的挣扎和震撼之中。
汽车转过拐角时,方若华从后视镜里最后瞥了一眼。
那人颀长的身影巍然未动。
她眯起眼睛,长长呼了口气,心里感慨万分。
爱情啊……
“你和周引棠说了什么?”
“我臭骂了他一顿叫他好好反思反思,还可以吧?”
宋元明给她一个叫“你猜我信吗”的白眼,不过倒也没有继续深究。
“去吃饭吧,我饿了。”
“好咧!”
一周后。
海底捞。
“你确定你要请客?”
李如阳和方若华在调料台调酱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嗯!幸好有你们,要不然我就真的要无了,所以别说一顿啦,连请一个月也没问题!”
“芜湖~那下次葵总请海鲜自助?”
“安排!”
方若华倒了一勺小米辣,淋上香油,似是不经意地问:“周引棠这两天有找你吗?”
“没有,”李如阳纳闷:“他都和我解释过了还来干嘛?”
“嗯?解释什么?”
“等下吃饭说。”
“哦。”
鸳鸯锅的汤还没煮开,热气袅袅,宋元明先下了一些丸子,看圆滚滚的丸子噗嘟噗嘟滚下去,猛吸了口清汤的香气,她满足地闭眼:“天气冷就是要吃火锅。”
打好酱碟的两人走过来,林予琴手脚麻利挪开桌上的盘子,清理出足够大的台面,因为光方若华就打了三份酱料。
宋元明鄙视道:“你一个人吃三碟酱料?”
方若华扬扬下巴,鼻腔发出一声嗯哼回应,“多吃几个口味才够香嘛。”
她手上的盛了香油的碟子在走过来的途中溢出来流到外沿,沾到了她的手指。在将碟子放在餐桌上时不慎脱手,酱料尽数撒在桌上。
见状,宋元明等三人的五官皱成一团。
擦干净桌子,李如阳才嫌弃地拿出湿巾帮方若华擦袖口的污渍,一面叨叨:“我说帮你端你还不用,老是毛手毛脚的,难怪以前幼儿园老师叫你演——”
方若华迅速用眼睛睨她表示警告,李如阳识相地闭上嘴。
这下勾起了宋元明的好奇心,她追问道:“演什么?”
方若华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吃肉吧,熟了。”
林予琴忽然想到一个一直想问却没问过的事,“对了,你们为什么叫如阳小葵呢?”
宋元明夹起一个丸子,呼气吹凉:“我认识她时阿华就是这么叫的,我就跟着叫了。”
方若华边擦衣服边解释道:“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演过童话话剧,后来演完大家都喜欢用话剧里的名字称呼其他小朋友,如阳演了小葵花大家就叫她小葵花。我一直这么叫,叫习惯了,上学后也没改过来。”
林予琴颇有兴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哦,原来如此,那你呢?你当时演的是什么角色?”
方若华撒谎不带脸红,脱口而出:“我演小树苗。”
欲言又止的李如阳瞟了她好几次,方若华歪着头冲她露出十分和善的微笑。
宋元明表示怀疑:“我闻到了小葵被威胁的气息。”
林予琴煽风点火:“感觉不像。”
“一个小角色,我都快忘了有啥好讨论的。”
方若华去重新调酱料前,若有似无瞄了李如阳一眼。
李如阳坚定地郑重点头作为回应,于是她稍微安下心去了。
等她再度端着碟子回来,在离火锅桌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环视一圈不太正常的氛围。
宋元明双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她。
林予琴眉目含笑嘴唇抿紧,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最后看李如阳,像只鹌鹑似的缩在角落。
暗道不好。
果然,宋元明一开口嘲讽拉满:“回来啦。”
“小、泥、巴。”
方若华表情凝固,目光幽怨地转向李如阳,对方老实又无助,虚弱道:“……我尽力了。”
“小泥巴,真邋遢。”宋元明很是想不通:“你是有多邋遢啊才会被老师叫去演小泥巴。”
“都过去了二十多年了。”
方若华悻悻坐下,少见地没有反驳,宋元明难得在和她斗嘴里抢占上风,可不打算放过这个能让她吃瘪的机会。
“过不去了,以后我就这么叫你。”
“话说泥巴是要怎么演的?”
“在地上蠕动吗?还是啪叽一下粘墙上?”
“……你够了。”
吃到一半,李如阳把那几天苏榕和周引棠以及江晚兰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闷了一大口茶水。
方若华的脸色逐渐凝重,作为一位感情史为零的母胎单身狗专业点评道:“你是万年铁树,苏榕是深情不悔,周引棠是破镜求圆,池飞墨是因爱生恨,你们的纠葛好复杂,堪比三国乱如麻。”
“苏榕知道冷感症的事还这么说?真是——”宋元明神色柳暗花明,对此感到十分满意:“不愧是我认可的!我的眼光就是好!”
李如阳怒了一下:“我说了一大堆,结果你只在乎你的眼光!”
方若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有些失神的林予琴:“看来竞争很激烈啊……”
“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小葵。”宋元明夹了一个大虾给她当做赔罪,认真地说道:“想单身想和谁交往都可以,不过不要因为有冷感症,害怕维系不好感情就干脆止步不前;也不要因为那个人为你付出了很多,心生愧疚或者亏欠就和他交往。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双方要平等。尊严上的平等。”
李如阳听起去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旁边的林予琴似乎也有所感悟,半阖眼眸凝神深思着。
酒足饭饱后,李如阳离席去柜台买单。
宋元明要吃饭后甜品,跑去自助区挤冰淇淋。
餐桌上剩了方若华和林予琴两个人,各自望着不同方向。
方若华单手扶着下巴,看在冰淇淋机前忙得不亦乐乎的某人,眉眼不自觉流露出温柔。
宋元明挤好一个冰淇淋,还没结束,她拿起另一个脆筒皮倒插在上面,绕着它继续挤冰淇淋。
画面落入视力极佳的方若华眼底,她眉尾微扬,轻笑一声。
“如果你有爱的人,她对你没感觉,你会怎么做?”
林予琴目不离开站在柜台的背影,忽然喃喃问道。
方若华怔愣一秒:“你问我?”
“嗯。”
“我应该不会做什么吧,照旧过呗,”她双臂枕在后脑勺,靠在椅背上仔细想了想,“只要她每一天都高高兴兴,在不在一起倒不怎么重要了。当然啦,不重要不代表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不会嫉妒啊失落啊……其实就只是没办法而已,谁让我是单相思呢。”
“宗教说爱是超越所有负面情绪的存在,我自知我的爱没有那么伟大,我就是会心酸就是会吃醋,可我也清楚别人的爱无法侵占。”
“好比是喜欢一朵花,总不能把它从土壤里拔出来吧,所以,我只好站在边上看,下雨给它支一把伞,边看边等,说不定哪天就忽如一夜春风来了呢。”
林予琴听得很认真,“你是指长久的陪伴吗?”
方若华呷了一口茶,哈哈笑了起来:“算是吧,你好像思考得很深刻。”
关于这个话题的探讨随宋元明过来而默契结束。
她举着高出别人一大截的冰淇淋一路瞩目,方若华故作夸张道:“怎么举着一个火炬?”
宋元明睨她一眼:“我的奇思,这样能吃到脆筒冰淇淋和冰淇淋裹脆筒,两个口味!”
方若华沉吟一阵,然后对她竖起大拇指,笑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真聪明!”
李如阳买好单也过来了,宋元明拉着她的手臂问:“我思考了下,你们幼儿园是不是这样安排的话剧的:所有小朋友都害怕沾到泥巴弄脏衣服,没人和小泥巴一起玩,大家都讨厌小泥巴,只有小葵花喜欢和小泥巴呆在一起,有小泥巴,小葵花才能茁壮成长。是不是?”
李如阳眼睛放光,崇拜地望着她:“哇!厉害!八九不离十。”
林予琴了然:“原来是这样。”
方若华尴尬捂脸:“……”
为什么这样还能让她猜出来。
她正要嚷嚷让她们三个不要再提泥巴的事了,这时有几个人进了店,店员殷勤地招呼客人坐下,她习惯性扫了一眼收回,倏地想到什么,眼神变了变。
李如阳心领神会,“又要开工啦?”
“是啊,24小时待机。”
方若华说着发起了信息。
十分钟后,她起身离开,不一会儿身后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三个人见怪不怪地喝茶聊天,直到方若华搞定现场一起离开。
“这次又是什么。”
“逃逸了七年的诈骗嫌疑犯。”
*
今天只有林予琴开车,送方若华和宋元明回家后,李如阳在车上开始谈起办全额还贷的事。
林予琴握着方向盘,“不用,小葵。这点贷款很快就能还清的,我最近结识了一个连锁餐饮业的女老板,合作了几次,她很满意想长期合作,顺利的话离我晋升合伙人不会太久。”
“不愧是你!”李如阳先是夸了她一通,接着峰回路转:“就算财源滚滚那也是你努力赚来的呀,现在可以少还利息干嘛要让银行白赚你的钱?!”
“因为我——”林予琴几欲脱口,又吞了回去。
“嗯?因为什么?”
假如说是因为想证明自己的实力,她或许不能理解吧。
假如说得更具体些,是因为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不比周引棠苏榕池飞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要差,又有种自然界中动物争夺配偶权的意味,索性抿唇不语,既不答应也不直接回绝,专心开车。
李如阳退一步:“那算我借你的,好嘛?”
直到架不住她的软磨,林予琴无奈笑着应下,她才肯安分下来。
车上一下安静了许多,感觉空荡荡的,林予琴打开车载音响,“要听音乐吗?”
“好。”
歌曲开头的钢琴旋律舒缓而熟悉,是水木年华的一生有你。
林予琴最喜欢的一首。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车辆转弯驶进支路,树叶被风吹落满地,在森冷的路灯下沙沙作响。
这一路上,林予琴想了很多。
苏榕、周引棠和池飞墨,他们的家世背景、资源人脉是两代甚至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不是她能比得上的。
她自卑、嫉妒、相形见绌。
却又不甘。
她想要的,比方若华说的默默陪伴更多。
在不打破那层窗户纸的情况下,近一步,再近一步,慢慢占据她身边的空间,并肩而立。
纵使不能在一起,她也要成为于她而言最特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