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以前的薛蔚成绩一向是全校最优秀的那一个。
除了成绩好,擅长运动,长相帅气,在艺术上也同样有很高的天赋,光是会弹吉他,唱歌好听这两点,足以令高中时代很多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芳心暗许,更别谈各项光环加身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是最张扬最好面子的时候,总有女生大着胆子向他表明心迹,他婉拒后温声劝慰她们将学习放在第一位,可自己心里却是飘飘然的。
尤其是当他说出自己的志愿是考上国内最好的医科大学成为一名医生时,那些四面八方投来的崇拜的目光把少年的虚荣心推升到顶点。
然而如愿上了心仪大学的王牌专业,薛蔚发现在这里他算不上十分出众,他在高中展现出来的那些技能,每一样都有人做得比他更好,这不免使他有些感到挫败。
其实,青睐他的女生并不算少,只是没有以前高中时代那种众星捧月的围绕了。
才大一,临床医学系的专业课知识点就晦涩难懂,繁重的学业让使他没空去遐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埋头苦读,偶尔和宿舍的几个室友一起去打打篮球放松。
到了十二月末,迎来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对于起早贪黑经常泡在图书馆的薛蔚来说,这是一次大放异彩的时刻,他很有信心在同学间崭露头角。
结果嘛,还算差强人意,薛蔚的专业课成绩是系第二名,他松了口气,继而好奇起唯一一个排在他前面的人是谁。
宋元明。
是个充满历史韵味的名字。
他对这个女生有印象,高冷、标致、眼神锐利,身上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查了一下她公共课的成绩,大英、高数、化学……
无一例外的第一。
薛蔚内心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宋元明会是他大学生涯最强大的对手。
果不其然,宋元明所有的学科成绩都以一种全方位的碾压驾临其上牢牢占据系第一,薛蔚则是长久地屈辱地保持一人之下的位置。
他和宋元明在其他同学的话里通常是以这种形式出现:
“宋元明好牛啊,每次都是她,不过薛蔚也挺厉害的。”
“薛蔚好像没有一次超过宋元明吧。”
“哈哈,万年第一和万年第二,要是维持到毕业就有意思了。”
他们的顺序被死死固定,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宋元明身上,而他则像是众人眼睛余光里的边角料,先是看到她,再顺带般瞥他一眼。
大学以前,他还从未遭受过这样的待遇。
舍友看出他情绪萎靡不振,多次安慰他道:“哥们,听说那个宋元明在中学参加过各种竞赛拿过省奖国奖,高中就开始准备外研社的演讲比赛了,而且人家家里三代都是学医的,从小深受医学环境熏陶,耳濡目染……”
“大我们两届的苏榕你知道吧,宋元明家里已经安排她加入他的国家级大创项目小组,还有指导老师带她做课题。所以说啊你的对面不止一个对手,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讲真的你已经很优秀了,想想还有我们这些真正差的垫后呢,有啥好郁闷的。”
话是这么说,但薛蔚依旧深感挫败。
宋元明成了他的噩梦。
*
紫京医大一年中有部分时间段是会对外开放的,比如举办赛事,或新学年开学,等等,大部分集中在夏季。
大一下学期,由本市几所高校联合举办的篮球友谊赛在医大的老校区,也就是薛蔚所在校区的体育馆举行,作为学校篮球队的一员,他自然是要为校争光的。
薛蔚在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运球闪电般穿梭过对手的包围时耳侧呼啸着灼热的风,肌肉线条紧实又流畅的双腿带动全身高高一跃,一个长弧将球送进篮筐,汗珠沿着下颌线滑到锁骨处最后隐匿进宽大的球衣里,引得场边的观众激动地尖叫呐喊。
薛蔚内心畅快无比,全场的焦点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同校的女生们热情喊着他的名字,他很是享受那种被万众欢呼的感觉的人。
比赛结束,医大篮球队大获全盛,薛蔚骄傲的目光扫过场边的观众席,笑容在撞上坐在前排的宋元明的那一刻凝固。
想起自己被惨重碾压的课业,薛蔚的笑僵了一秒,蓦地将视线移向她旁边的人。
和宋元明并肩坐在一起的女生看上去温婉清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睛像小鹿似的清澈和真诚,在此刻炎炎夏季里竟有种春风拂面的清爽感。
薛蔚顿时怔住。
意识到自己盯着她看看得有点久了,他赶紧收回视线走到队友身边,接过队友递来的纯净水仰头灌下,斟酌片刻,保持喝水的姿势侧过身,眼神恍若漫不经心地朝刚才的方向探去。
比赛一结束,体育馆内人头攒动,陆陆续续走出去,宋元明和朋友业已起身排在大部队后面慢慢往外挪。
他只来得及看到两个背影。
六月的傍晚天还很亮,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体育馆上,空气里的热浪逐渐消退了,没有午间那么沉闷,不远处的树枝上传来清脆的蝉鸣。
因为比赛的缘故今天学校对其他高校的学生开放,很多外校生借此在学校里游逛,来来往往的人不少。
薛蔚拎着包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准备冲个热水澡吃过饭后睡一会儿,接着去上晚课。
他腿长走得快,没多久就意外遇上了同路的宋元明她们。
大概是心理上抗拒和宋元明走太近,薛蔚放缓脚步,在她们身后慢慢走着,这时才有机会偷偷打量起宋元明的朋友。
她扎着高马尾,白衣黑裤,是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的样子,偶尔东看看西望望,神色悠闲。
和宋元明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
宋元明永远绷着一张脸,冷眉冷眼,古板严谨,光是被她那闪烁着如同系主任一般精明的目光盯着,就不免令人心生忌惮。
而她身边的人相反,那人面容柔和,鬓角的碎发微微卷起一个弧度,抿起唇角时显得乖巧又和善,茶色瞳仁望向谁都流露出自然的真诚感,看上去就很好相处。
她们同框的场景具有十分强烈的视觉冲击,薛蔚的眼睛在寒意渗骨的霜雪与和煦醉人的微风两种气质反复逡巡。
真是难以置信。
他一向认为宋元明的朋友该是和她相类似的人。
“你说和大魔王一起的女生啊,”和宋元明比较熟的同系舍友想了想:“是隔壁X大的。”
另一个舍友调侃他:“薛蔚,你看上人家啦?”
薛蔚立马否认,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没想到宋元明的朋友和她性格差距那么大。”
“得啦,狡辩啥呢,要不要哥们我去帮你问问看人家是不是单身?”
其他舍友闻言一阵哄笑。
薛蔚没当回事,笑骂了几句,戴上耳机切断外界的噪音,专心温书。
之后又有几次,薛蔚在周末看到宋元明和那个女生并排走着,有时去食堂,有时去图书馆。他们学校允许学生带家人朋友进校参观,有外校生进出并不意外。
每当他看到宋元明,总会避开视线转向别处,这时,难免将目光停落在她身边的人,偶尔看得入神,那么,被对方逮个正着也很正常了。
有一回,那个女生注意到他看过来,冲他弯弯眼睛友好地笑笑,接着转头对宋元明张合着唇瓣,宋元明淡淡瞟他一眼,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薛蔚心下一揪。
她们应该是在说他吧?
宋元明会对她怎么说?
永远第二的手下败将,还是说不认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感到朦朦胧胧的张惶。
对于宋元明可能的评价没有信心,于是他跟个胆小鬼一样反方向跑了,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
九月,暑假假期结束,薛蔚没想到竟会与她在返校的公交车上相遇。
其实想想,他们的大学相距只有三四公里,坐同条线路的公交也就几站路而已。或许他们以前不止一次搭乘过同一辆公交车,只是由于不认识所以不曾留意。
她坐在后排,手里拿着一本书,眉眼低垂,样子恬静。
薛蔚拉着行李箱走过去,在与她隔着过道的同排座椅上坐下,时不时偷偷瞧她一会儿。
窗外细碎的光照在她身上的短袖绿格子长裙,明亮的光线中露出的雪白手臂泛起莹润的光泽,手指尖捏在书角处,穿着帆布鞋的双脚交叠,坐姿透出几分慵懒。
公交车靠站的提示音响起,这一站上来的人很多,拥挤的人群卷裹着浑浊燥热的空气一齐涌进车内,连后排的过道上也站了人。
薛蔚百无聊赖,索性眯起眼睛小憩。
不一会儿,边上传来拍书声,他睁开眼扭头,见她伸出手臂拦在过道中间,书页朝下掸了掸灰尘,自言自语道:“怎么有屑屑?”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和想象中的一样,温婉悦耳。
做完,她收回手臂继续看书,过道上站的人又把那一小部分空间堵上。
薛蔚想接着闭眼,眼角忽地注意到旁边的中年男人随公交车的晃动时不时蹭到邻近的女人。
他的手掌状若无意地刮过那女人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大腿,车上空间狭窄,那女人只好尽量挪远点,那个男人也跟着慢慢往她身边移,再次故技重施。
这时,薛蔚隔壁的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把两人生硬地隔开,更用力拍书掸灰,中年男人不爽地瞪她一眼,她眼神很是茫然无辜,大声道歉:“不好意思,是弄到你了吗?”
车上其他人顿时都齐刷刷看过来,男人自知理亏,悻悻往后退了两步。
薛蔚反应过来她在干什么,起身将座位让给那个被揩油的女人,换到过道上去,扶着前排的椅子面对她站着,浮想联翩。
她应该是认识自己的吧?
只要她抬头一看,知道是他帮忙解了围,应该会露出欣赏的表情,至少是会嫣然一笑。
他没察觉到自己的神情有多专注,目光有多殷切,隐隐的期待在心底如跃动的鼓点。
终于。
她抬眸将他的身影尽数收入眼中。
只平淡一瞥,随即不感兴趣地垂下睫毛,继续翻动手中纸页。
心神一震,头脑清醒了许多,意识到自己先前对她的认知存在误区。
眼眸的确真诚,但是冷淡。
好像也不是简单的人。
薛蔚想。
夏天的末尾,这座笼罩在蒸笼里的城市闷了两个多月,上空阴沉厚重的云差不多每周都会带来降雨,雨汽短暂冲散燥热,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既腐朽又新生的气息混合,在晨曦时分尤为明显。
周六没课,薛蔚起了个大早,收拾完毕出了宿舍,最近的阴雨连绵,出去总要带上伞。
空气里绵如柳絮的雨线,不论如何撑伞也总会淋湿肩膀和裤腿,脚下是湿漉漉的水泥路,有一两处凹凸不平的地面积聚起小小的水洼,宽大的乔木树叶纹理清晰分明,雨珠从叶尖滑落,落入水洼荡开波纹。
他烦躁地将伞合上,任由细密的雨点尽数淋在脸上汇成一滴滴顺额角滚落,冒着雨小跑进图书馆。
不知不觉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看腕表才发现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
环顾一圈,座位大多空了,拿起手机点了个外卖,决定再收收尾就回去吃饭。
快到两点,薛蔚才从图书馆出来。
图书馆出入口的大理石地面湿漉漉的,光滑的石面反射着粼粼水光,光滑到足以倒映出行人的身影。
雨早停了,但现在阴霾密布,显然有要迎来下一场的趋势。
他着急地加快脚步,右脚脚尖刚点在下一级台阶,却因为太滑刹不住踩空,另一条腿条件反射地屈膝跪下,一连磕着好几级台阶跌下去,手里的书和伞凌乱散落。
“嘶——”
薛蔚疼得忍不住抽气,手掌撑着慢慢站起来,左膝一阵一阵的刺痛。
“喂!薛蔚。”
他直起腰,左腿微微弯着,以有些怪异的姿势望向声源,大概是饿太过了,头昏脑胀的,视野有些恍惚。
是宋元明,以及,她。
宋元明上下打量他,“你伤到了?”
他嘴唇有些发白,鼻尖挂了一点汗,牵强地对两人笑道:“地面滑,不小心摔了一下,没什么事。”
正要弯身去捡掉落的物品,身旁有个人比他快一步,麻利地捡起来递给他。
薛蔚讷讷地接过,轻声道谢。
那双茶色瞳仁注视着他,温声问:“同学,能走吗?”
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尊心上来,立刻说道:“可以的,没事。”
他尝试性地走了两步,一条腿颤巍巍的,伸都伸不直。
边上两个人同时蹙起眉头。
宋元明匪夷所思地制止薛蔚:“走不了就走不了,怎么还要逞强啊。”
她拉住他的手臂:“用不用送你去医院?”
薛蔚的脸色已经变得不太好看了,分不清是因为没吃饭还是摔痛了腿,总之,以他目前的状况确实难以独自行走,他只好咬牙忍痛,歉声说道:“好像走不了,可以麻烦你们扶我去趟医务室吗?”
她爽快地说:“可以啊。”
“谢——”
他的话说一半止住了。
因为她蹲在他前面,回头冲他道:“上来吧。”
“啊?……我还挺沉的,你扶我一把就行。”薛蔚连忙拒绝,他比她高了二十多公分,整个人比她大一大圈,而她看上去虽然并非弱柳扶风,但也不壮实。
“她背你去比较快。”
宋元明拿过薛蔚手里的东西,肯定地说道。
薛蔚汗颜。
什么情况?
宋元明为什么会同意让她朋友背他,就不怕发生意外吗?
“上来吧。”
她重复了一遍。
薛蔚迟疑了一会儿,宋元明开始不耐烦了,他只好红着脸双手小心翼翼搭上她的肩膀。
感受到双脚离地及身体的悬空感,他不安地问:“重不重?”
“还行。”
她声音平稳,双手牢牢勾住他膝盖的后侧,跟着宋元明不紧不慢朝医务室的方向走去。
从图书馆到医务室约莫六百米距离,直到医务室近在眼前,薛蔚才听到背他的人微微喘气。
他的脸颊贴在她耳侧,清新好闻的洗发水香气在鼻尖萦绕,温热的吐息暧昧地钻进耳膜,一缕柔软的发丝触及他的皮肤,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起了一层挠不到的痒意。
薛蔚的脸更红了,连带耳根和脖子都沸腾似的发烫,心潮澎湃,神智游离。
一向善于交际的他此时却吞吞吐吐:“同学,还没问你的名字,能……方便告诉我吗?”
“李如阳。”
他跟着嗫嚅了一遍。
天空的乌云开始大片翻涌,如腾起的海浪,覆盖在城市上空。
起风了,许多树枝上的叶片沙沙摆动,甩落上午那场雨遗留的水珠,凝成只有一两秒的雨。
到了医务室,校医给他上完药,李如阳好奇地注视着他:“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脸这么红?”
薛蔚连忙否认,肚子这时配合得叫了。
她惊讶道:“你还没吃饭?”
宋元明狐疑:“饿肚子会脸红吗?”
在承认饥饿和承认心跳加速之间,薛蔚选择了前者。
接过李如阳给他买来的面包,小声道谢。
“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摔那一跤看着还挺严重的。”
他咬着面包,顿了一下,小幅度地点点头。
她全看到了。
好丢脸。
站在一旁的宋元明若有所思盯住薛蔚,脸色逐渐凝重,微眯起眼睛。
这小子平时说话不这样啊……
感觉到宋元明威凛的目光,他刚迎上去,下一秒又心虚避开。
医务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微妙。
“那个……我让我舍友来接我就好,今天谢谢你们了,我改天请你们吃饭吧。”他试探地抬眸望进李如阳清澈的双眼,里面映出他略微紧张的神情:“……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
啪嗒啪嗒的雨点打在医务室的窗户玻璃上,这场雨比起上午的来得大而猛烈,甚至有隆隆的雷鸣,那股潮湿的泥土味夹杂着草木气息再次浓郁,被大风席卷至每个角落,落脚处狂热地滋生、蔓延、疯长,无所不及。
光线越发暗淡的室内,他们对视片刻。
李如阳眸光纯粹,没有染上那股来势汹汹的野蛮物质,是唯一沉静之处。
“好。”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