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旧

    夜已深,李如阳拨开卧室窗帘的一角,伸长脸贴到冰凉的玻璃上张望楼栋口处,再努力看也只能看到路灯的上半截,余下被建筑物严实挡住,看不到薛蔚离开了没。

    算了。

    成年人的情绪失控维持时间很短,要不了多久就会清醒过来。外面天寒地冻的,不清醒也会被冻醒。

    她放开窗帘,关灯上床。

    翌日,太阳升起,深色窗帘削弱了住刺眼的日光,九点多房间微微亮,李如阳裹着棉被磨蹭了一会才从床上爬起来。

    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凉,含一口在嘴里,瞬间清醒不少。

    她边刷牙边漫无目的在房间走来走去,唰地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室内豁然敞亮,连在空中漂浮的细微灰尘都清晰可见。

    床头柜上的手机收到信息响起提示音,她拿起一看,是苏榕发的。

    苏榕:【说好的帮我照顾三个月,伤好了还不来上班?】

    李如阳:【……我今天开始继续上班】

    对面立刻显示正在输入。

    几分钟后。

    苏榕:【今天算你迟到,下午推迟下班时间。】

    看到这句话,她的脸顿时皱巴起来,停止了刷牙的动作,咬着牙刷柄,嘴角溢出了白色泡沫。

    怎么有种资本家的口吻?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为了那三倍工资,她忍了。

    拿着牙刷单手打字:【好的苏老板】

    收拾好后,李如阳换掉睡衣,穿上保暖的羊毛衫和加绒裤,外面套一件灰色呢子外套,抱起一个花盆出了门。

    来到楼下,昨日夜里她和薛蔚站过的地方已全无痕迹,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微不足道,哪怕过去再刻骨铭心,走散了也不会在某处留下印记,永远有新的一天来临,然后将昨日所有发生过的事抹去。

    就好像不曾存在过。

    李如阳在昨夜站立的地方驻足两秒,任风吹乱刘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将左手揣在宽大的外套口袋里,右手抱着花盆迈步走了。

    到了苏宅,门铃还没按,大门就先自动打开了。

    她茫然地朝里张望,只见张叔脚步生风乐呵呵地笑着走出来和她问好。

    “李小姐,先生去学校了,快进来吧。”

    看到她手里抱着的花盆,张叔立刻伸出双手要去接,“这个我帮你拿吧。”

    李如阳侧肩避开他的手,长势极好的花枝跟着颤了颤,连连拒绝,“不用不用,这个不重。”

    怎么能让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帮自己抱花盆呢?

    张叔笑意甚浓,眼角的鱼尾纹更清晰了,面容更加慈祥了些,“好,好,那快进来吧。”

    她熟门熟路跑去后院,将花盆放在花房里,绕后院走了一圈。除了浇浇水剪剪枯叶,基本没有需要她做的事,干完这些琐碎的活她去前院逛了逛,前院的树和花丛有专人打理,院子里连落叶都少得可怜。

    因此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摸鱼了。

    恒温花房比室外暖和许多,初冬温和的日光像浸泡在牛奶里一样醇厚,玻璃墙边缘的金属闪闪发光,室内的花卉迸发出勃勃的生命力。

    数十种浓淡深浅的绿色交相辉映,脉络纹理不一的叶片折射出葱翠欲滴的光泽,加上层次感丰富的花香缭绕着,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视觉和嗅觉上的享受。

    这个不受四季更迭影响的小世界,是花房主人苦心孤诣的造就,这里有他最袒露无遗的衷情。

    花房主人如岭山雪水,冷得摄人心魄,眉目如同水墨勾勒的一般,色调浅薄,经年不变。

    而他的内心几乎无人知晓。

    这个小世界的植物犹如他皮肤下流淌的血脉,洋溢着澎湃奔放的热情,闪烁漫无边际的瑰丽色彩,斑驳陆离。

    在这里,寒冬永不会来临。

    而被允许自由出入这里的人,显然得到他过分的偏爱。

    不受拘束,肆意来去的同时,也象征着他把自己血脉的主宰权一并交付与了她。

    花房隔壁是苏榕的小办公区,四面书架上齐整摆放着分类明确的书籍。

    他的书以专业书居多,光是看名字就觉单调乏味。

    李如阳的手指在书架上一排排封面划过,绝大部分的书籍都有被反复翻阅的痕迹,书页发黄翘起。

    某个书架的第二层,在寥寥无几的几本书里,她看到一本舒尔茨的鳄鱼街,算是比较感兴趣的,于是抽出来打算拿到花房里看。

    日光移动,温室草木的影子也随着慢慢转换方向。越接近中午,屋内花香越浓郁,它们的生命力正在盛放到一天中的最顶点,舒展、挺立,向上攀升。

    书搭在小沙发的扶椅上,她左手按着书,右手托着脸颊,双腿蜷放在沙发上,神情专注地垂眸阅读着,旁边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氤氲满屋的茶香,画面显得分外宁静美好。

    玻璃花房外,有一人悄然靠近。

    他站在外面,目光长久注视着这副画面。

    李如阳浑然不觉,直到打算换个姿势舒展腰身和手臂时随意一扫,隔着玻璃看到屋外站着的人,瞬间睁大瞳孔,伸在空中的手臂顿了一秒,以非常快的速度合上书放下腿穿好鞋起身。

    一气呵成。

    屋外的人不疾不徐地推门走进来,数十载的沉淀使他举手投足间尽是稳重儒雅的风度,年近六旬还依旧保持着挺拔健壮的身形,在同龄人里是很难得的事,明亮的眼神苍劲而深邃,似乎能轻易洞穿人心。

    “苏叔叔。”

    李如阳略带尴尬地问候道。

    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几年过去,他仍是当年的样貌,只有鬓边多添了几缕银白。

    苏景收起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威严,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会过于浮夸也不会太严肃。他的嗓音浑厚低沉,舒畅自然:“今天有闲,在家散散心,没打扰到你吧?”

    她摇摇头。

    这是他家,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

    “不打扰,我这段时间帮苏榕打理后院和花房,所以最近都在这里。”

    “他小子,怎么让你一个小姑娘做这些。”苏景朗声轻笑,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们两个也很久没见了,正好叙叙旧?”

    苏景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倾下身对比他矮一些的人诚恳询问。

    尾音有一点上扬,是没有任何压力的意味。

    红木餐桌上,摆放的是几样家常小菜。

    他们相邻坐着,苏景神情和蔼:“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我就让厨师做了几道家常,尝尝看,要是不合口味就让他们再做几个过来。”

    李如阳看着桌上五六道荤素搭配得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连忙婉拒他的好意。

    吃饭的时候,她做好全足的心理准备。

    最近她的事满城风雨,还把苏榕拉下了水,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想到他可能会或含蓄或直白地问起,她边吃边在肚子里打腹稿。

    可直到午饭结束,他聊的话题无外乎是有关饭菜的,没有提及旁的事情。

    他们在庭院里散步消食,苏景邀请她一起喝杯茶,李如阳刚放松的神经又再度绷紧,心中警铃大作,战战兢兢应了下来。

    两个人回到主厅坐下。清风徐来,庭院葱茏的树影摇曳,锦鲤池水面荡开波纹,若有似无的木香和茶香交织,令人心旷神怡。

    “刚才在花房看你喝的是红茶,所以就让人泡红茶了,”苏景闲适地倚着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品了一口茶,悠哉的目光从庭院移向她时带上一点笑意:“以后有空常来坐坐,家里人少,太安静了。”

    李如阳轻声说好,端起茶杯抿一小口,唇齿间的茶香沁人心脾。

    “喜欢看书吗?”

    “呃……平时看的都是一些人物传记、文学小说还有推理悬疑之类的。”

    苏景闻言沉吟,“家里这些类型的书好像不多,阿升,你让人买一些回来吧。”

    她张大眼睛。

    什么?

    是真的要她常来吗?

    阿升是张叔的名字,他边帮他们斟茶,边笑着答应。斟好茶后,茶壶还没放下,身上的手机响了。

    看了眼来电人,张叔当他们的面接起来:“苏先生?”

    苏景和李如阳随着声音看去。

    “哦,好的,文件?在书房吗?好我去拿。”

    张叔上了二楼书房拿了文件下来,朝苏景致意:“先生有份文件要我送去学校给他,我——”

    他对上苏景的视线,捕捉到后者眼底狐狸似的飞快闪过一抹精光,他们相处近三十年,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话到舌尖,又转了个弯,为难地开口,“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走不开,老先生,这……”

    李如阳好奇地问“是紫京医大吗?”

    “诶!”

    “我以前去过,要不我送过去吧。”

    张叔的眉头舒展开来,立刻表示感谢,“李小姐能帮忙就太好了,那就麻烦你了。”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她满不在意地接过文件,想到什么:“不过他有说是让送到校门口还是要进去吗?哦没关系,我到那边联系他就好。”

    苏景半覆下眼睑,转了转眼珠,放下茶杯从沙发上站起来,甩甩手对她松快笑道,“我这几天还在想有空去找院长聊聊,那不如一道吧,我带你进去。”

    然后他转头对张叔道:“这个时间小榕应该在上课,你问问他是在哪栋楼。”

    “好的。”

    *

    苏景的座驾虽说是豪车,却并不惹眼。

    他和李如阳坐在后座聊天打发时间,同时也避免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尴尬冷场,不过全程基本都是他在引出话题。

    苏景阅历丰富,谈吐从容,且没有长辈高高在上的口吻,点到即止绝不越线。

    起先李如阳还有些拘谨,后来受他的感染放开了很多,一路聊得兴起,回过神时轿车已经行驶进大学里。

    把送她到苏榕在上课的教学楼,苏景抬起粗粝的大掌冲她微笑着挥手告别,接着让司机发动车子走了,毫不拖泥带水。

    等他的座驾消失在视野里,李如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全然没有问及过一句她和苏榕的情况,似是对儿子的情感生活很不感兴趣。

    下午两点多,教学楼B座三楼的阶梯教室人满为患。

    明明是很好睡的午后,却因为授课人的眼神过于凌厉而不敢懈怠,个个神情紧绷,全神贯注盯着投影,脑袋在讲台和桌上的书之间来回转动,时时有沙沙的书写声。

    他讲完一个知识点,墨色的眼睛总会扫过教室,那些在神游的人顿时打了个激灵迅速清醒过来,深深埋下脑袋挥笔生风,生怕被讲台上那个不近人情的人叫起来回答问题。

    纵使如此,角落里总还会有窃窃私语的人。

    学生A小声感慨:“教授真的是每个角度都无死角地好看啊,那个长腿,嘶哈——就是性格残酷太了有种不顾人死活的美。”

    学生B:“别想了,他不是有喜欢的人吗?”

    旁边的人竖起耳朵也跟着加入话题:“是那个和池飞墨交往过的前女友吧,他上次在网上替她说话说得好硬气,我们宿舍几个女生都沸腾了。”

    学生C:“哎呀呀想不到教授这么高冷的人居然是舔狗,好好奇他平时是怎么舔的嘻嘻嘻。”

    人谈到八卦的话题难免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容易控制不住音量。

    “你们在聊什么?”

    苏榕飕飕飞去一句冷斥。

    几个人立马噤了声,教室里安静如鸡。

    苏榕在细边眼镜后的目光像淬了冰,俨然是想给这几个不好好学的学生一个教训:“化学毒物跨膜主动转运借助的ATP-结合盒转运蛋白有哪些?”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不知道?”他双臂撑在讲台上,脸黑得和炭有一比,鼻腔发出一声冷哼,重重地呵斥道:“所以你们是在干什么?”

    “有问题直接问,与课堂无关的私下去聊!”

    前排某个学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教授……”

    苏榕转过视线看他。

    学生对门口偏了偏头。

    他顺着方向望去,教室里的一排排脑袋也跟着转,有个人站在门口,手指做扣门状停在半空。

    李如阳环视一圈微妙的气氛。

    情况好像不太对,她是不是应该等一会儿再敲门。

    苏榕的表情顿时破防,眼神里是肉眼可见的讶异和慌张,他快步走出教室站在她旁边:“你……怎么来了?”

    她将受到委托的东西递过去,“喏,跑腿给你送文件的,张叔有事换我来了。”

    他机械地接过文件,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也不回教室,就那么站在低下头那里。

    李如阳歪着脑袋,对一堆好奇娃娃努努嘴,“不进去?他们都看着呢。”

    苏榕沉默了快两分钟,最后才闷闷不乐道:“我平常没有那么凶的。”

    语气有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起来:“知道。严师出高徒嘛。”

    闻言苏榕轻轻呼了口气,内心的不安散去几分,又想到另一件事:“你怎么进学校的?”

    “叔叔捎我来的。”

    “哪个叔叔。”

    “你爸。”

    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脸色沉了沉,偷偷记下让他在她面前出丑的人,等着以后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李如阳离开后,他一进教室,马上有大胆的学生问:“教授,那是师母吗?”

    苏榕轻咳两声,压下教室里的骚动,神色恢复如初:“不要被外界影响,继续上课。”

    嘴巴上这么说,他自己的心却早已被拨乱了。

    他努力回想刚才自己的面目是否过于凶恶,禁不住去反复推敲那一刹她的心理,担心会被当成是一个有两副面孔的人。

    另一方面,他也在想,如果他们确认了关系,那么适才他就能坦然回答那位学生的问题了。

    就因为不是,所以只能模棱两可的保持缄默。

    看着学生们仍旧一副八卦的模样,苏榕的心里酸涩不已。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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