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

    半个多月以后,池飞墨正式出院,李如阳不用再去探望。

    年关将近,她了约终年忙碌的朋友们在新家一起度过今年的最后一次相聚。

    大雪和寒冷被隔绝在屋外,三个朋友在暖气充足的客厅里各披着条薄毯东倒西歪,目视李如阳非常有仪式感地打开投影,气氛隆重。

    没有情调的宋元明啃着鸡爪皱眉嚷嚷道:“搞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李如阳端正身体站在投影前,俨然如同电视里主持人一样,清清喉咙,对着不明所以的朋友和慢慢一茶几的零□□神振奋地宣布道:“咳咳,朋友们,零食们,我之前在第一个剧组打工时做为一个跑龙套参演了一部古装剧,现在——”

    “那部剧——”

    “上映啦!!”

    她举臂欢呼,朋友们很给面子地跟着拍手哇哇乱嚎,当然,主要是方若华在嚎。

    她们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李如阳调动起来,七嘴八舌盘问各种问题。

    “什么角色?”

    “台词多不多?”

    “演得怎么样?”

    “跑龙套一天多少钱,有饭盒吃吗?”

    “不得了了小葵要进军影视业了,万一她火了以后我们大家就都是女明星的朋友了哈哈哈——”

    “苟富贵勿相忘啊葵!”

    李如阳很满意她们的捧场,长长嘘了一声让她们安静下来,喜滋滋道:“看了就知道啦!”

    宋元明抢着打开影视视频网站,兴奋的笑容在看到首页的海报直接凝固,拉下个脸:“池飞墨的新剧怎么占这么大版面?”

    李如阳看过去,发现这正是小半年前他主演的那部校园剧《夏时》,也就是徐青松编的剧本。

    当时她在片场上班发生的事故,给池飞墨做了几天助理,遥想起来感觉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

    时间过得真快。

    她没说什么,指了指下方那部不起眼的古装电视剧让宋元明点进去。

    半个钟头后。

    心情从激动到平静到索然无味,宋元明和方若华躺倒在地毯上,李如阳正蹲在投影仪下方点开手机一集一集翻找自己参演的那段。

    她们拖着长音无力地问她:“找到了没有啊——”

    李如阳轻轻抓了抓自己的脸,聚精会神地看着视频,“剧的拍摄场次顺序和剧情发展顺序不一样,不知道被剪在哪一集里面了,我倍速放看看。”

    林予琴站在她旁边,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认真帮她找。

    “哦!找到了!”

    另外两个人弹坐起来,蠕动身体坐在荧幕前。

    李如阳被拉去做跑龙套是因为那一场打仗的戏,需要大量群演才能撑起规模庞大的战场画面。

    和其他一些同样被拉去做壮丁的同事一样,她穿着古代样式的铠甲手持长矛,在黄沙漫天的背景里嘴里喊着“杀啊”“杀啊”的冲锋陷阵。

    战役结束后黄沙土地上尸横遍野,她作为牺牲的士兵四仰八叉躺在大地上,给个特写算是结局。

    看完这一段,屋内的气氛彻底安静下来。

    三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第一个开口的是宋元明,她举起手,替另外两人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那个……”

    李如阳双眼炯炯,期待地等她的评价,“嗯?”

    “不是,你在哪?我好像没看到啊。”

    李如阳瘪瘪嘴,又重头放了一遍,在有她的地方按下暂停键,一个一个指出来。

    第一幕是在两军交战前,她站在第二排,露出右边拿着长矛的身体。

    第二幕是她提矛冲向敌方阵营,由于速度太快,怎么暂停都只能看到残影。

    第三幕是打完仗,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最右下角的上半张脸,双眼圆睁,躺在地上,靠着另一具“遗体”。

    李如阳讲解完,她们的沉默更震耳欲聋了。

    还是宋元明先出声的,言辞犀利道:“这很难评。所有镜头加起来都凑不出一张完整的脸。”

    林予琴挣扎了许久想称道两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方若华幽幽叹了口气,“哎,原来以为我们是女明星的朋友,结果我们是女炮灰的朋友啊。”

    李如阳受到了打击,气呼呼地拿起靠枕给她们每个人来了好几下才解气,打完问她们接下来要看什么剧好。

    这部剧是部小糊剧,可观性不强,换做平常她们根本不会点进去,李如阳的戏份看完了,所以她们又重挑出其他影视剧来看。

    李如阳点开一部之前上映过的电影,“要不看这个?《荒野三日》,好像还不错。”

    林予琴问道:“是讲什么的?”

    “一对陌生男女在野外求生艰难度过了三天然后爱上对方,并在未来人生道路上互相救赎的故事。”

    宋元明发话首肯:“那就这个吧。”

    方若华拆开一盒包装精致的饼干盒子,随手拿起一块吃进嘴里,下一秒眼睛放光,含糊道:“嗯!这个饼干好吃啊!小葵,你是在哪里买的?”

    李如阳看了一眼,道:“不是买的,那个是苏榕给我的。”

    她翻来覆去看着盒子,“怎么没牌子?问问他是哪家的。”

    以前吃过的宋元明睨一眼铁盒,一下就认出来,伸长手拿了块,“这个是国外知名糕点师做好了立马空运过来的,光运费就贵得要命,你确定你要买?”

    方若华瞪大眼睛,嘴里的饼干还没全咽下去,鼓着腮帮子讶道:“靠!还能这样?!”

    “嘻嘻,是啊,还买吗?”

    “不了,超市的饼干也挺好吃的。”

    她们三个一整天都在李如阳家里吃吃喝喝,看完电影,李如阳和林予琴各抒己见讨论了一会儿内容,宋元明和方若华在抢最后一个鸡爪,抢到在地毯上翻身打滚。

    方若华蜷着身体保护鸡爪,一连滚出去好几圈,从地毯滚到地板上,最后不偏不倚撞上一个瓦楞纸箱。

    她一面拦住饿虎扑食的宋元明,一面咚咚敲敲纸箱,好奇地抬头问李如阳纸箱里是什么东西。

    “哦,是我的煎饼机。”

    “怎么放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卖掉了。”

    李如阳义正辞严道:“那可是新的啊,才摆了一天就收起来了,我打算过完年回来从头开始卖煎饼,这个就是我明年的工作饭碗。”

    宋元明听到又能吃她做的秘制煎饼,激动大喊:“我要天天去光顾!!”

    “你扰民了宋同志。”

    “有本事抓我啊。”

    她们还在抢鸡爪,林予琴无奈地对她们笑笑,倒了杯热腾腾的茶给李如阳,后者接过茶杯,想起了一件事,问她:“小琴,你今年过年要去哪里?”

    林予琴早和她的父母断了联系,也没有跟其他亲戚来往,从来都是一个人过年。

    “没哪里要去的,就在这里过。”

    “那要不要去我家。”

    她愣住,表情很是意外,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受宠若惊道:“可以么,不会打扰叔叔阿姨吗?”

    “不会,他们会很乐意的,”李如阳摇摇头,担心她可能不愿意又碍于关系不敢婉拒,补充道:“啊,没事,我只是问一下,要是你喜欢一个人的话就当我没说就好,不要想太多。”

    林予琴往她边上挪了点,整个人有些倾向她,心里止不住地冒气愉悦的泡泡,笑道:“我想去,很开心你愿意邀请我。”

    她笑得很美很耀眼,李如阳看得有些呆了,怔在原地没反应。

    另外两个听到罕见的轻笑声,不可思议地寻声望去,扭回头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

    年前。

    李如阳最后一次去苏榕家,中午家里阿姨做了一大桌菜,菜色丰富得跟过年似的,苏父不在家,只有苏榕和她两个人吃饭。

    因为饭菜太好吃,李如阳吃到撑了才停下来。

    下午,他们两个人在前院里堆雪人,苏榕滚大的球,她滚小的,两个一叠,用红枣嵌在雪球上做眼睛,水果黄瓜做的鼻子,辣条嘴巴弯出一个向上的弧度。

    还差两只手臂,苏榕二话不说砍了根金镶玉竹过来,折顶上最细的两截递给她插上。

    察觉到有视线飘过来,他回望过去。

    张叔站在长廊上,和蔼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有些裂开。

    他无所谓地淡淡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看她高高兴兴地把雪人捏得更细致些,伸手帮她拉好有点歪了的耳套,嫌不够般取下自己的围巾围在她脖颈上,缠得严丝合缝。

    等李如阳玩够了,苏榕拉着她去花房休息,屋内的热风熏得她的眼皮沉醉,脸上飘起薄薄一层红晕,吸着浅淡的草木香,身体软绵绵的直想躺在被窝里。

    苏榕坐在一边工作,笔记本的键盘声又快又规律,很有助眠的效果,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睡醒已是傍晚,她摸了摸身下,这不是在花房里而是在床上,睡过去后苏榕把她转移到某个房间里了。

    窗外黑沉沉的天飘着小雪花,屋内静悄悄的,光线昏暗,她睡眼朦胧,摸索着爬起来开灯,抬手遮挡住强光环视一圈屋内的布局,很快意识到这是苏榕的卧室。

    她坐在床边,大脑还在发懵的状态,茫茫然打量起这个宽敞干净的房间,通往阳台的落地窗被银灰色的窗帘拉上,墙上几排密密麻麻放了许多书籍的书架,摆了张大写字台和一张椅子和一盆过了花期的香雪兰。

    零碎物品很少,空空荡荡,没什么生活气息。

    李如阳瞥见正对床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植物标本。

    香雪兰的。

    花瓣是淡淡的紫色。

    她走过去仔细端详起来,颜色和大小都跟她之前送的那株很相似。

    苏榕推门进来时她正看得出神,他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醒了?饿了吗?”

    她摇摇头,看看标本,再用探询的目光去看他,脸上写着疑惑。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先思索了几秒,酝酿了一小会儿,而后张合嘴唇道,“花谢了,扔掉有点可惜。”

    做成标本,每天都能看到,没有遗憾。

    李如阳注意到他的右手臂背在身后,有好几次似乎想伸出来,又收了回去。

    有些好奇地探探脑袋,问道:“你手里有东西吗?”

    短暂的踌躇之后,苏榕把手上的东西展现出来。

    是一个小多肉。

    与常见的绿色莲花状的品种不同,这株莲型多肉的肉叶片很饱满,中间有竖纹,通体淡黄,阳光下是漂亮通透的琉璃色,中间细密的小肉叶片是深褐色的,整体有点像向日葵。

    她忍不住惊呼:“好漂亮!”

    看见她露出惊艳赞美的神色,苏榕原本悬着的心放下了,紧张和不安的情绪顷刻转为喜悦,眉宇舒展开来,将多肉往她的面前移近,温声说:“新年礼物。”

    “真的吗?”

    李如阳感到意外,按理说他这种尤其喜欢种花种草的人,见到这个罕见的多肉类型,应该只会比她更加爱不释手。

    “真的。”

    他停顿了两秒,接着道:“我......我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什么,就......投机取巧,买了以前经常送你的多肉盆栽,可能不是很贵重,你愿意收下吗?”

    闻言,她没有犹豫,立即双手稳当当地接过盆栽,表明自己很乐意接受这份新年礼物。她的指尖小心翼翼擦过胖乎乎的叶片,仔细端详起来。

    “是什么品种?”

    这话问倒了苏榕,他是出国研学时期在一个花卉培育基地里偶然看到它的。

    这株多肉是杂交产生的最新品种,他花了一笔不菲的价钱才得到,它当时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买回来以后他也没有想过起名的事,经她心血来潮一问,不由犯了起难。

    不过苏榕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他深深凝眸望着她。

    “琢日。”

    “琢日?”

    “嗯。”

    宛如造物主倾尽心血雕琢过的,完美无缺的太阳。

    李如阳将这株名为“琢日”的多肉紧握在手心里,不厌其烦看了好几遍,等稍微分出眼神给一直立于身边的人,非常迟钝地发现他穿着黑色的长款连帽羽绒服。

    苏榕似乎洗过澡了,白天梳理齐整的头发软软垂下,带一点湿,刘海堪堪挡住戴细边眼镜下的黑曜石双眸,淡漠俊朗的面庞肌肤如雪。

    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顶上,瘦削的下颌藏进衣服里,手插衣兜,气质像个大学生。

    “你要出门?”

    他只有外出时才会穿外套,身上没有归来的风尘仆仆的寒气,所以应该是正要出去。

    “去个地方。”

    他的眸光有些躲避般的闪烁,再三斟酌,轻启唇瓣问道:“要不要……一起?”

    晚上七点。

    郊外墓园。

    岁末很少会有人来此,过年的鞭炮声和璀璨的烟火、合家团圆的热烈氛围不会传递到这里来。白雪覆盖在一座座石碑上,底下躺着的是永久沉睡的人,这个不属于缅怀的季节,唯有荒凉凄清作伴。

    茫茫白雪里,一高一矮两个浓缩成黑点的身影踩着嘎吱的雪缓步进了园。

    苏榕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枝暗香缭绕的腊梅。李如阳闻着清冽的幽香,跟随其后,他们走到墓地里边西南角落,在第三排左数第二个的墓前停下站定。

    他凝眸望着碑石片刻,弯身放下那枝梅花。

    李如阳凑近去瞧墓主的照片,她的相貌和苏榕很像,眉眼如霜,淡雅的面孔中透着一股清冷绝尘的宁静。

    寒来暑往,风吹日晒,苏夫人的墓碑纹理已然变得粗粝,不久前下的一小阵雪堆积在碑顶上。

    苏榕拂去那层薄雪,在将雪花扫去后,又来回在粗糙的石块上轻抚了抚。

    往年,他总会在这时来一趟,他话很少,一般都是放下一枝或几枝花枝,习惯性的用寥寥数语说着一年里发生过的事情,然后默默站个一两个小时再离开。

    今年有些不同。

    他垂眸站在苏夫人面前,良久后,注视着她的照片, “她是我喜欢的人,你见到了。”

    说完,他牵起李如阳的手,刚拂去雪的手掌大而冰凉,指骨贴紧她温热的皮肤,寒意钻进手心,她下意识仰头望着苏榕。

    苏榕说话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眼神也是。

    “我们会在一起,很久。”

    很久。

    李如阳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着照片上那位容颜秀丽的女人,嗓音清亮:“我还会来。”

    周围很安静,没有一丝微风,却不令人感到害怕,虽然天寒地冻,也并不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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