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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妮不自觉晃着小腿,高跟鞋只勾住她的脚趾,后半部分划拉着空气,显示着主人的心不在焉,还有半小时下班。

    人可以狡辩,但身体却很难抗拒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佩妮有些不耐烦,或者说有些焦虑。刚送来的文件里充满了低级语法错误,她不得不重新修改,她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她一点也不想在今天加班,今天是她的二十三岁生日。虽然生日这种东西在成年后的每一次出现都是一种伤感的提示,但这次又稍稍有些不同。

    今天算不上很好的一天,主任在视察的时候批评了佩妮裙子的长度,烦人的老女人,她一直对佩妮不怎么满意,她认为这个年轻女孩的沉默里带着不屑,某种程度上她是对的,佩妮总是趁鞠躬的时候翻白眼。

    五点欠五分的时候佩妮已经整理好了她的包,里头塞着一只比她嘴上颜色更艳的口红,还有一瓶会让主任打喷嚏的香水。她用手拢了拢面前的一沓纸,将它们规矩地放在了打字机边上,这个动作她做得很慢很慢,因为她需要一些事情来填满这最后的五分钟,与此相反的是她的鞋子甩得更快了一点。

    她的这一计谋屡试不爽,但在最后三十秒的时候出现了变数,德思礼的闯入让整个办公室陷入混乱,他抱着的那捧红玫瑰衬得他发红的面颊没那么显眼了。这下子所有人好像都明白了佩妮·伊万斯的急迫,原来她发亮的漆皮高跟鞋是为了等待约会,原来她用了定型液的发型是为了迎接鲜花。当然不是!佩妮讨厌这种要挟下的曲解,即使她的虚荣心的确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甚至有人怀疑这是一场有计划的浪漫活动,直到钟表指针跑到五点一刻,办公室仍被起哄声瓜分,佩妮的脸在那捧花后显得很小,她的唇色在这片火红后变得毫无存在感。

    幸好德思礼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其他请求,佩妮一时搞不清他的心眼到底是多是少。

    回家的路上佩妮甚至生出疯狂的念头,她想丢下那两只高跟鞋奔跑,顺带把那捧花扔进车站的垃圾桶,可那有些太浪费了,怀特太太会骂她不懂事。

    她知道自己的急迫是因为什么,但她不想宣之于口,有些事情说出来就不灵了,或者说她也明白这份急迫有违她最初的设想。看来她还是太年轻了一点,没学会平常心对待所有事。

    开门的时候一片金色落下,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玫瑰上,那已经是她的玫瑰了。

    生日快乐。怀特太太说道,她怀里的哈利模仿她的发音将这句话复述了一遍,他的头上还被戴上了一顶点缀满红色闪片的纸帽,绳子系在他的下巴上,勒出了一层肉。

    礼花起码用了八秒才完全落定,在这几秒里佩妮已经知道她的焦虑还没有到尽头。

    怀特太太很多年没有为人组织生日了,她几乎是以怀特家的传统操持了一切,佩妮的屋子里如今充斥着十多年前的派对痕迹,这不禁让她想到了她在科克沃斯过的那些生日。已经不时兴的气球与礼物包装纸,这些与她现在的审美大相径庭的东西却比那束每个女孩都梦寐以求的玫瑰花更令她感到安心。

    哈利·波特比她还要更开心一点,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流行什么是怀旧,只要是亮晶晶或鲜艳的东西都会引发他的好奇心。当然了,这些东西说是为他准备的也不为过,怀特太太已经旁敲侧击了一个月,暗示佩妮没有为哈利准备圣诞派对会让他的童年缺失快乐。孩子们都需要派对,她是这么说的。

    “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哈利都快等不及了。”怀特太太将哈利抱到了餐桌边特制的儿童高脚凳上,然后走入厨房去捣鹰嘴豆泥。

    哈利还没习惯这个新座位,一个人离地那么高让他很害怕,他哇哇大叫起来,朝佩妮伸出手想要让她抱抱。佩妮刚洗完手,还没擦干。她把手伸了过去,哈利以为这是要抱他,立刻止住了眼泪,结果她只是把水都撇到了他的衬衣上,那件怀特太太特地给他换的,领口甚至还有个印花的黑色领结的衬衣。“闭嘴吧,这是我的生日。”佩妮搓了搓手,拉开了旁边的坐凳。

    怀特太太煞有其事地在餐前做了一通祷告,然后郑重宣布派对开始。她严谨的做派让佩妮想起伊万斯先生,只是很多年没有再听到他像个老学究一样研究餐桌座序与来宾名号先后了。

    “佩妮,祝你生日快乐。”怀特太太举起酒杯与佩妮碰了一下,今晚开的是瓶香槟,现在佩妮对威士忌没有那么向往了,它已经和安眠药或镇定剂没区别了,香槟显然更适合这个场面一点。

    哈利激动地拍着身前塑料板,差点把他的小碗震到地上,里头的胡萝卜泥很难清理,佩妮立刻放下酒杯重重按住了它。“看来哈利也想祝佩妮生日快乐,是吗。”怀特太太则慈祥地握了握哈利的手,引导着他再次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这种感觉玄妙极了,佩妮感到一种名叫血缘的东西干扰着她的神经,一岁半的哈利头发已经很密了,他棕色的头发被修成了一颗蘑菇,柔顺地贴着他的脑袋。他明显地体现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特征,这太难以想象了,却又那么真实。

    你也应该祝莉莉生日快乐,佩妮想到,莉莉的照片就在餐边柜上,贴着桌面躺着。但她没有说出口,此刻她发誓她绝不是想要争个先后排名,她只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哭出来。她一点也不想在哈利·波特面前流眼泪。

    “好好吃饭!”她冲着哈利说,然后把他的塑料勺塞进了他的手里。

    今晚的小羊排很不错,据怀特太太说那是她祖传的秘方,“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不,不,不用了。”佩妮才没有要下厨房的想法,她天生讨厌厨房的油烟味。

    吃到第三块的时候她瞥了瞥餐盘,里头还剩半扇,她开始思考自己还能再吃几块,这个考虑没什么道理,她从来没有把晚餐留到第二天的想法。

    “今天的花不错。”怀特太太拿着餐巾蹭了蹭嘴角,慢悠悠地说道。她锐利的眼光落到佩妮肩上时佩妮有些不好意思抬头,这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会有的不好意思。“是的,您要拿一些走吗?”她避重就轻地回答。

    “虽然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说明不了什么,但起码男人得表示一些什么,这个季节的玫瑰可不便宜。”怀特太太放下餐巾直视佩妮,“是上次那位吗?”上次的哪位?佩妮很想使用一些社交场合惯用的技巧将这个问题模糊过去,可怀特太太没有给她机会,她抬着下巴的样子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女校教官。

    “他看起来还算稳重,不过有些傲慢,这能理解,这个年纪的男人总是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能干出一番事业,再过十年他们就认命了。那时候他们会逐渐变为两种人,要么闷头专心做事,要么就在酒桌上继续做梦,”怀特太太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她每次提起男人都会这样,“所以你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擦亮眼睛好好分辨。”

    佩妮不好意思打断她,低头用叉子拨弄装饰用的小胡萝卜,她很不喜欢胡萝卜,估计这是给哈利做辅食留下来的边角料。那家伙十分沉迷于橘色的胡萝卜。

    “其实你可以邀请他来参加今晚的晚餐,我可以帮你把握把握,看看他到底是只会花言巧语的家伙还是个好人。”

    如果这捧玫瑰是库兰先生送的会怎样?佩妮很难想象。

    巫师也会购买鲜花吗?她没有概念。她只记得曾经有个倒霉的波特把她家花瓶里的花都变成了白百合,所以那些花最后怎么了,她回家的时候妈妈当着她的面把它们都丢进了垃圾桶,大概是为了让她好受一点。那些花都去了垃圾场,它们在被碾碎之前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吗,还是它们永永远远就成了另一个品种。

    原谅她对魔法一无所知,就像她对库兰先生一样,或者说她对一切的一切都不了解,世界上真的会有永远不变的东西吗。

    她很感谢怀特太太的联想,这个联想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焦虑,就好像真的只是她库兰先生没有获得她的邀请一样,假如她开口了他就一定会来。但她还是选择了坦白,以防未来不必要的尴尬。

    “不,这只是一位同事送的。”

    “噢,”怀特太太的语气上扬,“不错,我就说你是个聪明姑娘。”显然又一个误会产生了,佩妮想继续解释她和德思礼的关系完全没有因为这捧花而增进,可怀特太太没有给她机会。

    “你上次看那位的眼神太直接了一点,我差点以为你已经陷进去了,很好,看来你还清醒着,依我看送玫瑰的先生起码比那位要好点,心意这种东西没什么实质用处,但还是必需的。同事?他和你是同级吗?还是上级?他知道哈利吗?如果是同级那可能太年轻了些,这些刚入社会的小子对孩子不会太友善的。”

    佩妮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个问题。小时候她喜欢过那些张扬的男孩,享受过那些受人瞩目的恋爱,但回过神来她也厌恶爱炫耀的不成熟小孩。

    人总是这么矛盾,玫瑰能填满她未满足的虚荣和小时候没填满的生日梦,却又让她感受到自己的贪得无厌,她总是什么都想要,想要热烈也要安稳,她的期望值太高,没有人能够完全使她满足。

    最后那份羊排还是剩了许多,蛋糕也剩了三块,因为只有哈利的胃是个无底洞。怀特太太准备把羊排底下的配菜赶到另一个碟子里然后放进冰箱,被佩妮制止了。

    “放着我来收拾吧。”她将盘子又挪回了原位。

    “别和我客气了,佩妮,你应该早点去休息。”

    “没关系,我今天吃得有点多了,我想等会儿站起来消耗一点卡路里。您能先帮哈利洗漱一下吗,他的脑袋快要垂到碗里了。”

    “好的,当然。”怀特太太不疑有他,轻手轻脚地将哈利从安全椅中抱了出来,带着他去洗手间刷牙,这是一场恶仗,哈利出牙有些晚,现在才四颗牙,他很害怕这些新伙伴,在镜子前咧开嘴时甚至会被自己吓哭。

    佩妮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她还是不太习惯坐在主座,她喜欢长桌的侧边,那是她以前的位置。这张餐桌比以前的要小一些,旧的那张桌子随着房子一起卖掉了,买家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或许他们已经将它丢了,毕竟那张按照伊万斯先生审美定制的木桌已经十分落伍了。卖房子的过程不是什么好回忆,那段时间佩妮忙得焦头烂额,交接不完的手续把她的十八岁挤得毫无空隙,那对夫妇是典型的科克沃斯人,小城市人,他们事无巨细地查看每一个家具的表面是否有划痕,然后因为吊灯上一个指甲盖大的裂缝要求中介来与佩妮申请降价。

    其实佩妮没有想着要离开,她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够让她留下,离开是没有意义的,而挽留是有的,无论是谁,如果有人能够挽留她继续待在科克沃斯,那证明她与过去的世界还有一些联系。很可惜,并没有,伊万斯夫妇没有机会再等待他们的大女儿回来过寒暑假,莉莉也没有开口,她只是在泪水中说抱歉。

    好吧,莉莉,又到了今晚绕不过的主题。为什么我们的生日离得这么近,但我们却离得这么远呢?莉莉。

    哈利艰难地刷完了牙,他因为嘴巴里胡萝卜味道的消失而闷闷不乐。已经快十点了,怀特太太忙了一整天,她不再顺着这个小家伙的意,而是强硬地说如果他再不乖乖睡觉那明天就没有胡萝卜泥可以吃了。这个方法很有效,哈利立刻用小拳头堵住了自己的嘴,平躺在小床上示意怀特太太他会听话的。

    屋子陷入了安静,怀特太太带了一块蛋糕回家,她提醒佩妮要记得锁门。

    “好的。”佩妮拨弄了一下门锁,还是没有转上第二圈。她又回到了桌前,继续她刚才的思考。

    倾诉欲随着黑夜不期而至,她把脚也放上了凳子,然后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这个姿势放在以前是要被骂的,这很不礼貌,但管他呢,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准备好了,准备好一个人面对二十三岁的第一个夜晚。

    不过还是请秒针跑地慢一些,她还想等一等。

    十一点的时候隐约有敲门声,不响,她甚至没有在意,因为她习惯了门铃,也因为那更有可能是野猫弄出来的动静,这个季节它们总试图闯进有暖气的屋子里。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无规律的节奏,这次她的身体先大脑一步跳下了凳子。

    外头原来在飘雨,开门的瞬间她的面颊迎来了一阵湿意。

    然后她见到了派对的最后一位来宾。他有些像童话里刻意设计的拯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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