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天真的语气，让宋衍感到困惑且诡异。但他的身体已经接近麻木，身上的防护场很快就会失去作用。

    他确实将要长眠于此。

    宋衍没说话，目光平行看向小孩的小腿。他的脚踩在黏腻的淤泥上，却丝毫没有陷下去。

    “你为什么要在泥巴里睡觉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低下脑袋歪着头看向宋衍的脸，“这里面睡觉很舒服吗？”

    “不舒服。”宋衍被淤泥淹没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

    小孩问：“那你为什么不出来，回家睡觉？”

    “我，出不来。”宋衍只能诚实说，他现在并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如果这个陷阱是针对他的，该来的总会来。

    “哈哈哈哈哈，”小孩发出自信开朗的笑声，“我来帮你，我力气很大的哦！”

    他笑着将手覆上宋衍的头顶。宋衍平静地看着前方，等待着将要发生的结果：被他按下去。

    莽莽苍苍的林间，有夜风将树枝吹动，宋衍再次闻到了那种特殊的气息，那是植物在夜间凝结露珠的味道。

    在这味道中，宋衍仿佛看到了郁郁葱葱的藤蔓，像绿潮一样，从天际涌过来，直至淹没整个星球。

    星球变成纯粹的绿色，成为宇宙的眼睛，凝视每一粒尘埃。

    “好重！”小孩吃力道，与此同时，宋衍被他揪着头发拔地而起，摔到淤泥之外的草地上。

    他急忙跑过来，弯下腰看躺在地上的宋衍，“对不起，我用太大力气了。”

    他将小手摊开，上面有一把头发，他带着歉意小声说：“对不起，我还不小心把你头发扯下来了。”

    泥沼完全克制了宋衍的能力，脱离泥沼之后，他的力量渐渐恢复。

    宋衍坐起来，和他目光平视，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

    “呀！你腿断了！”小孩突然叫起来。

    “……”宋衍完全不知道这个小孩要干什么，只能说，“没断。”

    “没断就好。”小孩开心起来，“我叫余歌，就住在前面的北原镇里。”

    “北原镇？”宋衍疑惑问。德赛帝国并没有镇的行政单位。

    “它也叫镇北原。”小孩骄傲地说，“听说古代这里有位大将军，叫陆示，他平定北方，收复中原，最后却战死在北方疆场，百姓为了永世纪念他，就将他牺牲的地方改名为镇北原了。”

    宋衍没听说这个故事，它并不属于帝国的历史。

    小孩身上也没有任何力量气息，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

    “原来如此。”宋衍露出笑容，警惕心只增不减，“谢谢你，余歌。”

    他站起来，看到那个小孩才到他腰间，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不用谢，我要回家了，你也快点回家哦！”小孩仰着头，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

    他往前走去，拿出短笛，像来的时候一样边走边吹。

    那是一段宋衍从未听过的奇妙旋律，时而短促轻快，时而悠扬绵长，像风雨中的两棵树在肆意起舞，它们不惧世间一切，只是纯粹地在森林中呼吸。

    宋衍绕过淤泥，跟着笛声的方向，往前走。

    小孩不见了，笛声也在森林中彻底消失。

    不知何时，天色越来越暗，和黑暗的森林融为一体。

    宋衍在黑暗森林中徘徊，终究失去方向。

    他看着自己满身污泥，眉头再也没有舒展过，以这样狼狈的样子活在世间，还不如在泥沼里长眠。

    现在，清洗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他用灵器探寻人类居所和水源的位置，最后他走到了一座恢弘华丽的教堂前。

    帝国没有商业，一切公有，物质共享。

    教堂为游历的公民提供食宿。

    地图显示这里是北原区边缘的某个小教堂，隶属于格瑞林州神殿。

    教堂大门虚掩着，亮着一盏灯。

    宋衍敲了几下门，便推门往里走，这个时间，最虔诚的牧师也要睡觉。

    他刚走几步，就看到一位老牧师穿着神袍匆匆迎过来。

    “吾神啊！”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年轻人，你因何满身污秽？”

    “牧师先生，我需要清洗。”宋衍说。

    老牧师伸出枯老的手，拉起宋衍满是污泥的手臂，“可怜的孩子，快跟我来。”

    宋衍竟然没有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接触。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臂已经被老牧师拉着往前走。

    穿过幽暗长廊，神像在前方凝视着宋衍。

    宋衍甩开手，看到牧师的手上也粘上污泥，他却毫不在意。

    清洗完之后，宋衍换上干净的衣服，在教堂安静的氛围中，不可控地睡着。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淡红的天空像云霞一样。

    宋衍走出去，看到老牧师在神像前祷告，下面有一群虔诚的信徒。宋衍走到下面，站在人群之中，跟着牧师完成了一次最认真的晨礼拜。

    人群中，有人抬头看宋衍，是霍斯。

    宋衍对他笑了一下。

    “原来是王子到来。”礼拜结束，老牧师走过来，对着宋衍行礼，“孩子，你该穿上神袍，前往格瑞林州的神殿了。”

    “嗯，谢谢牧师先生。”

    宋衍心情平静地换上红色神袍，出发前往格瑞林州。

    乘车前往，宋衍比规定步行抵达的时间早到了两天半，但是神殿的司铎毫不意外，笑着将宋衍迎进去，为他讲解他的工作内容。

    即使被废除特权，王室依旧是王室，他们一方面是帝国政务的管理者，一方面也代表着人类最圣洁的灵魂，那是吾神的赐予。

    废除王室，废除的只是管理国家政务的权力，而不是与生俱来的神圣地位。

    被废除特权的王子，特权真的能被废除吗？

    帝国的每一个生命诞生之初，他们的基因里不可避免地刻上了虔诚与忠诚的印记。

    全国的神殿都一个样子，正方体，红色，坐落在祷告广场中心，也位于城市中心。下设圣灵院、学校和精神疗所。

    帝国的新生儿，在圣灵院出生，三岁去教会学校学习基础普及课程，十岁毕业后，选择专业学校继续深造，并将其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宋衍被安排去学校担任神学教师，负责向孩子们讲授与古神有关的故事。

    “司铎大人，我能申请去精神疗所工作吗？”宋衍很烦躁，大概从他六七岁起，他就不再相信神的存在，后来，他渐渐认识到神只是教会控制帝国的手段。他并不想去回顾那些虚假的神学故事。

    “恐怕不能，这个职务是中心神殿安排的。”司铎为难地说，“殿下，这应该是神殿最适合您的工作，而且，您没有考取精神治疗医师从业资格证。”

    洛夫主教安排的职务，宋衍若有所思。

    “司铎大人，我接受神学教师的职务。”宋衍对他笑了笑，“你不用再称我殿下了。”

    “好的，宋神使。”司铎也温和笑了笑，他将一张聘用书递过来，宋衍签了字。

    他上课的学校在城北——北阳区教会学校。

    “您的课程安排在三天后，这是上课教材。”司铎托着一摞书，问，“这一年您是住神殿，还是住学校的教师宿舍？”

    “宿舍。”宋衍不假思索道。从两岁起，他就被带到神殿学习生活，别的小朋友每天放学被父母接回家，而他一个月才能回一次王宫。

    宋衍早就厌倦了神殿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俄斯克星的金恩也被送到了神殿。

    北阳学校靠近海边，教师宿舍在学校旁边。离上课还有一天，这天凌晨，宋衍睡醒了，“太阳”还没升起来，他于是去海边散步。

    海上的工业岛中有规律的机器噪音传来，听久了就像地球的海浪声。但现在赛华星上已经没有潮汐力，因为与它产生作用力的俄斯克星永远静止了。

    四百年前，两个星球的科学家们合作，做出了宇宙间星球运动的模型——在这个宇宙间，仅有两个星体，俄斯克星和赛华星，永不停息地进行相互运动。

    当所有的参数都设置到无限大的时候，天体运动没有停止，亦没有任何变化。它完美、不合理、奇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科学规律。

    这场科学革命结束了，X-C1915星系被称为“古神的杰作”。

    但就在大家认为这样的天体运动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在宋衍三岁时，俄斯克星突然发生剧变，温度、空气、水分、压力、重力等都发生强烈变化，完全不适合生命生存。与此同时，人类创造的科学王国，也为这场灾难推波助澜。在星球全面应用的核能，将俄斯克星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一夕之间，俄斯克星成为没有生命的荒星。

    只有极少的人，从突如其来的灾难中逃离，他们来到了赛华星。金恩就是那个时候来到德赛帝国的。

    后来，俄斯克星彻底死了，它停止运动，它无法产生生命，任何生命也无法在上面存活。

    大家都认为它被宇宙之神诅咒了。

    现在，这个宇宙里，只有赛华星，继续沿着之前的轨迹运动，运动轨迹是一个“8”。

    谁也不知道赛华星的命运是什么？除了虔诚。

    宋衍走在海边，海水是透明的，此时，“太阳”正从海域的底部游过来，海面上已经呈现淡淡的红色。帝国的“太阳”每天落入极南的海域后，便在海底向极北运动，在第二天按时从极北升起来。

    看着海上的日出，宋衍有点恍惚，这里是赛华星日出最早的地方。

    他想起来在地球上，也在海边看了一场最早的日出。那是在南济岛东南海岸，太阳是金黄色的，它从海中升起来时，像突然降临在星球上的金色巨人，举着火把高呼“光明啊！”

    于是，光明降临了那个星球。

    “星悠，我会去找你。”宋衍对旁边说，“我们会再见的。”

    宋衍唤出霍斯，“我要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