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黑风谷(十四)

    我手一松,眼前从亮至暗一晃而过,双脚就踩在了楼梯上。

    石洞里石英的荧光已经透不下来了,两侧重新陷入了一片漆黑里,唯一可见的是脚下血红的荧光,再往前走几步,头顶上便也黑得和两侧无二,不知道离顶有多高,或者有没有顶。

    按理来说,既然这条通道是在山体里开出来的,那两边就应该都是石头,但在超出常理的幻境里,这台阶到底是位于山中还是像之前一样的虚空里,我们不知道也不敢试。

    林谴背对背把柳陌篱的上半身背了起来,我则在后面把她一双腿抱了起来。

    我这才想明白白叶枭最后一句话微妙在哪。他一副笃定我们还会见面的样子,那在他眼里我这一去肯定死不了。既然不是死路,他为什么不下来?

    这人太奇怪了。回去如果能逮到冯诺二曼,得好好问问它有关白叶枭的事情。

    我原以为带着柳陌篱会走得很辛苦,但走出几步感觉其实也还好,想来也是林谴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我体能没他好,也就默默受了他的好意。

    “咱们又走台阶,万一那个血哥又追过来了怎么办?”林谴边走边问。

    “它跟我们现在应该不在一个空间吧。”我斟酌了一下。

    目前看来至少有三个空间:正常的现世——表世界,任务开启后的异世——里世界,下了台阶后就是套书的幻境。血尸似乎只属于异世,并不是套书的一部分。

    他勉强接受了这个设定:“那我们还会见到它吗?”

    我恳切地表示希望此生再不相见。

    一边插科打诨一边走了十来分钟后,我们看见血红的楼梯终止处突兀地立着一扇木门。但和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门边还立了一根短柱。

    短柱差不多有一人高,有小童腰身粗细,是用类似黑玉的石料雕成的,在荧光下敛着一股浑浊深厚的光,远看轮廓凹凸流畅,大概是刻满了浮雕。

    林谴不安地喊了我一声。我犹豫了一下,表示先去看看再说。

    等走到最后几级台阶时,我们终于看清了柱面上的雕刻是什么。

    那竟然是一具具交缠的躯体,雕工巧夺天工。

    和我在风谷里看见的无头尸群不同,这些人体没有无助地在飓风里翻卷,而是在欢烈地四肢纠缠、头颈相交。一大片交叠的躯体顺着柱身盘旋而下,一眼看去像是人群在随着云流尽情合欢。

    我的目光随即被柱顶上的装饰吸引了过去。

    那雕的是一个半蹲着的男人,肌肉虬扎的大腿筋肉爆起,双目怒瞪面容可怖,正低着头、神色狰狞地瞪着脚下缠绵不尽的躯体。

    它虽是人的形态,身后却长了一根形似蛇尾的长尾。尾巴生满了细腻的鳞片,在腰间盘绕了两周,末端被它自己握在了青筋隆结的手里。

    雕像只有半人高,但那些小人都仅有手指长短;相比之下,这应该雕的是个巨人。

    林谴在我身边感慨了一声:“居然还雕的是小黄图。”顿了顿,又补充道,“一个壮汉在看小黄图。”

    “你知道什么叫艺术评论反映你的文化程度吗?”我问。

    他挠挠头:“那就……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在鉴赏精美绝伦的小黄图?”

    我:“……”

    我打量了一下石柱,觉得还有一些细节没有看清,没法断言它想表达什么,就和林谴商量着把柳陌篱放在了地上,自己凑上去看。

    “这东西看起来有点邪门啊。”林谴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端详着那根柱子,看着看着居然还伸出手想碰那个巨人一下,被我拍了下来。

    “知道邪门还瞎碰?我看你脑子才邪门。”

    他讪讪地缩回手:“这不是觉得质地很独特嘛……那就不管它了,把门开了出去就完事了。”说完顺手就拉了一把门上的把手。

    门把手样式复古简约,由一根宽铁条弯作数字“6”的形状。林谴拉了一下不见动静,这才想起来门是需要钥匙的,弯下腰想去看这次的钥匙又被放在了哪,被我一把拉了回来。

    “别看了,地上没有钥匙。”我指了指门,“而且这门连钥匙孔都没有。”

    林谴哑然:“那这门该怎么开?”

    这不难猜。这里没有钥匙,却有一根用途不明的柱子,所以关键肯定在柱子上。

    我刚想说什么,忽然就感觉到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我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向了那柱子上的人像。巨人依旧蹲踞着,但一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看向了我们的方向。

    林谴也跟着看了过来,见状就咽了口唾沫:“它刚刚有看我们吗?”

    “……没有吧。”

    被它这毫无生气的视线冷冰冰一看,我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话是这么说,断头都能自己活蹦乱跳了,石头成精好像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

    林谴:“……咱们要跑吗?”

    雕像抬了抬眼皮,竟转动眼珠看向了他。

    “卧槽,被听到了。”

    我:“……”

    雕像面部肌肉缓缓动了起来。在荧光由下而上的照射下,细微的肌肉变动被无限放大,简直像是一团蛆虫在它脸上拧动。

    我以为它会做什么,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一个“跑”字已经到了舌尖,它却只是动了动嘴,说道:

    “是谁指引你们来这里的?这不是你们能随便进出的地方!洁净的、无过的,不要被宽阔的路与门所迷惑——快离开我所把守的门!”

    它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倒像是一头牛的低吼,和它过于壮硕的体型相当搭衬。

    我愣了愣,实在没料到这东西还能说话。

    林谴之前被吓得不行,听罢就是一脸的如获大赦,忙不迭点头表示石头哥说的对,小弟不懂事走错了路,现在立刻马上就滚——他说得信誓旦旦,但石像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再没了动静,根本不像是能沟通的样子。

    “行了行了,你石头哥都没理你。”我打断了他。

    雕像说的是“不能随便进出”,而不是“绝对不能进去”,也就是说非要进的话还是可以进去的。想要进一扇门……我也许应该递张门票?

    眼下唯一性质类似门票的也只有手电了。我斟酌了一下,把握在手里的手电递了过去。

    我这本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石雕的一双眼睛真的跟着挪了过来。

    林谴看得目瞪口呆。我不知道它这反应到底是好是坏,一下紧张得掌心都沁出了冷汗来,手电也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人像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它的尾巴倒是自己动了起来:长尾一圈一圈地从腰上绕开,向我伸了过来。

    我头皮发麻,那根尾巴对我却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尾末一蜷,缠上了我手里的手电。

    我忙撒开手,石尾就把手电卷了过去。

    片刻的端详后,人像的表情怪异地拧了一下,像是愤怒得难以遏制,又不得不表现得毕恭毕敬。它重新把长尾在自己身上绕了两圈,对我们忍气吞声地道:“原来是祂的旨意!不洁,亵渎——但我将不再说什么!我将让开前方的路。”

    它话音刚落,我就感觉自己的手臂灼烫了一下。我抬起手来看,就见自己手臂内侧不知道怎么被横着烙出了一个红色的罗马数字“II”。鲜红的数字上渗着同样鲜红的血珠,肿起的图纹在小臂上分外显眼。

    林谴应该也被烙了一下,在我旁边疼得哎了声。

    人像把我们的手电随意甩进了身后的黑暗里,眼珠又转向了躺在台阶上的柳陌篱,石尾从我和林谴之间伸了过去,卷来了她的手电。

    林谴一脸吞了只苍蝇的表情:“这石头精把我们的手电丢了……”还是没地捡的那种。

    我原以为它会对柳陌篱说相同的话,没想到它却把对我们的那点尊敬都从脸上卸了下来,愤怒道:“沉堕的灵魂!为贪图爱欲,妄想拉你可怜的恋人下科塞特斯河。她遵从神,重获新生;你忤神,则该继续途程。”

    我回头看去。柳陌篱手臂内侧也浮现了一枚血红的“II”。

    说完这些,石像的神情又轻微变动了起来,眼神从我们身上抽离,重新落在了脚下的躯体上,回归到了我们初看见它时,它狰狞瞪着脚下合欢场景的模样。

    雕像就此凝固。

    “……没了?”林谴瞪完了它,又看向自己的手臂,“闯趟鬼门关还给我纹了一个?我这该怎么和我爹妈解释?”

    我也不得其解,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枚图纹。伤口还在发热,碰起来针扎似的疼,还有细细的血珠在往外冒。

    这倒是次要的——石像刚刚说它会让开路,难道是我们能继续往前的意思?

    我试探地上前一步,握上了那把冰冷的把手。

    余光里,石像毫无反应。

    我轻轻一拉。之前怎样也打不开的木门在我的力道下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吱呀”声,缓缓旋开。

    门后依旧是一片黑暗,但可以看见尽头在透着一丝胧光。

    人是趋光动物。这光虽然微弱,但在入眼的那一瞬,就刺进了我因黑暗和恐惧而萎顿的心脏,重新鼓动了我的命脉。

    林谴在身后喃喃:“有光……”

    听到“光”这个字,我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回头看向他:“怎么样,干不干?”

    “干!”林谴眼睛都跟着冒起了光来,也不管什么纹身不纹身的了,兴奋地把袖子一撸,“什么险没冒,一扇门还怕它了!?”

    我们一拍即合。他有了动力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折回去一把就把柳陌篱扛了到了背上,健步如飞地回到了门前来。

    他背着柳陌篱从我面前走过时,他们相贴的手臂正好在我眼前掠过。

    虽然烙出来的都是“II”,柳陌篱手臂上的烙纹和我一样红得触目惊心,而林谴的则浅了许多,比起纹身,看起来更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过后没有破皮、但发红隆起的划痕。

    我看着他走进了门后,自己也尾随其后。

    脚下踏起来坚硬且平坦,虽说什么也看不见,踩起来倒很稳当。我跟在林谴身后,沉默地朝着那一缕微光走过去。

    所幸的是,光并不是什么可望而不可及的诱饵,没有一直停滞在遥不可及的眼前,而是在随着我们的脚步逐步靠近,虽说靠近的速度并不快。

    走了小几分钟,我从担忧逐渐走到了麻木。我正以为我们要走进那团光才能出去、估算着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时,林谴的背影忽然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我的眼前。我一句疑问还没出口,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被一种失重感强扯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本能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远处一条极速离我远去的鲜红台阶。

    在任何想法造访我之前,我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中。

    ……

    ……

    【傍晚前的水池边,微风与晚阳一般撩人。

    “一直?”我问。

    “一直……我保证。”】

    ……

    “齐姐。”

    ……

    【“不晚……”】

    “齐姐……”

    【“别睡着了。”】

    我猛地掀开了眼睑来。

    一束阳光刺来,将我瞳孔钻得生疼。我赶忙紧紧闭上眼,把手伸到了眼前挡了一下。

    一阵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吱呀声由近至远响起,然后就是两声窗帘拉上的“哗啦”。

    透过眼睑的光柔和了下来。

    “这样有没有好点?”林谴的声音传来。

    我脑子还跟浆糊一样,回了句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末了想撑起半个身子来,结果直接被背上的酸痛劝退,痛叫了声趴了回去。

    “疼就对了,我背现在还疼着。”

    我没力气再和痛觉对抗,倒在桌面上侧了侧头,勉强睁开眼睛。

    睫毛扫过桌面,撩得我眼睑微痒。眼前一片深褐色的实木缓缓清晰起来——我似乎正趴在林谴房间里的电脑桌上。

    “……怎么回事?”

    喉咙灼烧般地疼。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哑声振出来的。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也刚醒没多久。”林谴在我旁边一手扶脖子一手按着背,龇牙咧嘴地靠着桌子站着,“但咱们看样子是回来了。”

    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感觉脑子还没转过来,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喉咙已经哑得只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叫声。

    “喝点水吧,我刚醒的时候也是渴得够呛。”他一边揉着背,一边给我递来了一支拧开了的矿泉水。

    我忍着疼直起了身来,接过来喝了一口。

    一股清凉下肚,那种灼烧的感觉缓和了过来,脑子也多少清醒了些。

    大概是趴得太久了,我不仅腰酸背痛,转动脑袋想看一看周遭环境的时候,脖子就疼得跟刚被拧过一次一样,瞬间就理解了林谴又捂脖子又捂背的茶壶式站姿。

    房间里所有摆设都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碗里余下的两根面已经硬在了碗壁上,地上两张明黄色的被单安安静静地蜷在椅子脚边。我们面前的电脑还在开着,风扇转得轰轰作响。

    屏幕上,道姑和丐太两个角色重叠着站在成都幽风古墓的正门前。音响里传出了阵遥遥的马蹄声后,焦点列表里短暂地刷出了两三个工作室唐门,然后再次消失。

    没有尸体。没有棺材。没有人头。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声。静谧的阳光将挂在墙上的时钟切成了两份。秒针在晨光下慢悠悠跳着,牵动着一根纤长的阴影。

    现在是凌晨六点。

    我们总算是熬过了漆夜。

    我怔怔看着窗外平静的场景,一时间竟有了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一死了之似乎从来都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对于我这种毫无牵挂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但我竟然又成功地活了下来。

    我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

    我原本在石洞里蹭得遍体鳞伤,但现在手上一道伤口也没有,身上的痛感也仅限于趴了一晚上的腰酸背痛而已。除了疲惫感和记忆之外,幻境似乎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我默了默,然后咬着牙笑了一下。

    好事啊。

    既然影响不到身体,那我还有整整一条命来和它们纠缠。江珩希望我活下去,那我就和套书不死不休。

    一阵悠扬的“咕噜”声打破了寂静。我回头看向了林谴,林谴就很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肚子。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之中还有个人一直饿着肚子:“我记得厨房里还有半包面,我给你加点菜下了吃吧。”

    一提到吃的,他就激动起来,连道了几句“好”。

    他家里吃的还不少,食物都出乎意料地健康,冰箱里入眼一片翠绿,肉类也很丰富。我扒拉着菜叶子看着都有什么菜,漫不经心地问:“你爸妈呢?”

    “去出差了,”他摸了摸鼻子,“他们忙得很,一年见不着几次,平时都是我自己做饭的。”

    “这些菜是你自己买的?”

    “对啊。”

    我拿出了点菠菜来:“挺绿色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喜欢吃零食烧烤之类的类型。”

    他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是喜欢过一段时间,但我妈每次都会逮住我不让我吃,后来慢慢就不吃了。”

    “那你喜欢吃什么?日料?牛排?”

    “寿司不行……牛排的话我只能吃全熟的。”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也是你妈妈不让吃生食吗?”

    “那倒不是。”他想了想,“反正就是吃完之后过一会会吐吧,还吐得挺厉害的。”

    倒也不含见。我点了点头。总之我也没有煎牛排的技术罢了。

    我厨艺并不好,一碗面而已做不出什么花来,但林谴却吃得津津有味。

    他奋力扒了几口,又从面碗里抬起了头来,含糊地问我:“齐姐,你之前说……这是你进的第二套书?”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但说都说了,这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就“唔”了声作答。

    我原以为他会怨我不早说,他却冲我嘿嘿笑了起来:“就说你身上有股高人的气质吧?我就知道跟着你准没错。”

    我看了他一眼。高人的气质是什么气质我不知道,看他说得这么诚恳,大概是句好话,但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自己除了记忆被矫正了之外有多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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