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层·暴雨池(十五)

    已经探过了一次,这条路也就不那么可怕了。加上隧道里没有岔口,我没过多久就爬到了住户通风口的位置。

    我往里望了一眼。那颗断头还在原地杵着,已经涣散了的眼睛仍瞪着我的方向,嘴巴大张着,也不知道是要些喊什么。

    我盯着那颗头看,心中竟升起了一丝欣慰——位置没动过,至少这颗头应该不会再作什么妖了。

    我笑容咧到了一半,猛然觉得自己不大对劲,赶紧掐了把腿打消了这个想法,然后仔细观察起了餐厅来。

    断头立在原位,铺在地上的衣服也都整齐得一如既往,但我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哪里?

    我打量了眼前的场景半天,一个念头才姗姗来迟。

    ——气味。

    这次再来,臭味似乎已经不比之前刺鼻了。上回还被熏得脑子疼,这次我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别是我闻习惯了吧。我嘀咕着扯起自己的领子闻了一下,但除了一股淡淡的似臭非臭的气味外什么也没闻到。

    奇怪了,刚刚和薛衍在一块的时候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葱油味来着。

    我身上的味道那么浓,不可能说散就散,我也不认为自己的嗅觉会在短短十几分钟里出大问题……

    “嘶。”一道声音响起。

    思绪猛然被打断。我浑身一僵,扭头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管道里除了遥远的机械运作声外一直安静得让人不舒服,也就将这一道微弱声响衬得分外突兀。

    “嘶。”

    那声音又响了一次。与此同时,空气也毫无征兆地沉闷了下来。鼻下的气体像是成了团凝胶,不进不出地抵在我的口鼻外。

    几乎要化为固体的空气严丝合缝裹在我耳边,除了让我听清自己飞快的心跳之外,就是在将那道声响无限放大。

    我几乎能听见粘成丝状的液体一根根地被从墙壁上撕离,再淅淅沥沥粘到下一块地方上去,听得我浑身发麻。

    是什么东西来了不言而喻。我暗骂自己的倒霉运气,抬手就想爬走,然而一动之下忽然感觉不对劲——我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里,光是将手移到面前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心跳声震耳欲聋,我却一口大气都喘不上来。

    我盯着自己按在铁皮上的手,毛骨悚然地感受着背上的重量一点点加重,似乎是我正背着个什么人,而那人正一点点地膨大,浑身的肉软塌塌地覆在我身上。

    不行,动不了。

    肘关节在支持不住的临界点抖了起来。我勉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眼球被压迫得发疼。

    让我站着等死不可能,但跑肯定跑不掉,躲也没地方躲……

    我最后一咬牙,费尽全身的力气把腿抬起来了一些,然后腰一拧,硬是用大腿的重量翻到了管道一侧,同时把手电筒关了。

    逃命逃得多了,多少能总结出来一些规律:跑不掉的时候,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总比拼命挣扎有效。

    关掉手电这平时只需要一秒不到的动作,我做了足足好几秒。光线一点点地收短、黯淡,却在完全消失的最后一瞬间,照见了趴伏在我几米开外的什么。

    那是一只难以形容的东西,肉泥似的堆在四壁中央,隐约能看出个人形。

    ——————————————————

    十分钟前。

    “这操|蛋地方怎么越来越潮了。”薛衍暗骂了一声,往肩上用力蹭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不舒服的环境让他愈加烦躁了起来。本以为通关了烛龙殿的副本,这辈子就再也用不着和这些东西打交道,没想到居然还被它们缠上了。

    ——反正来这里的人都不无辜。他冷笑了一声。至少姜橙那个婊|子不无辜。不就是被丢到游戏里乱葬岗关一天吗,没灾没祸的就自己发疯献祭了两个队友,霉头不降在她身上就怪了。

    都是沾了人命的人,也真亏她敢往自己身上贴。她怎么就觉得和他走得近的人能活?还是说她有自信能先他一步,把他先玩死?

    无所谓了。姜橙他可以慢慢对付;他现在最想看到的,是那个纯阳被融得渣都不剩的样子。不知道她那条看门狗一样的弟弟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

    正痛快想着,一道人声遥遥响起:“……规矩。”

    到了。他集中精力,往前奋力爬了过去。

    “……不懂规矩。”几秒后,人声又倒带般重复了一次,因为他的接近,听着比上次清晰了些许。

    喘出的热气和汗液混在了一起,肘关节敲打铁皮的闷响此起彼伏。他甩了一下头,心说怎么感觉身体越来越重了。

    “……不懂规矩。”他滚烫的喘息盖过了前半句。

    这帮人他|妈|的怎么还没吃完饭?光是同一句话都不知道颠来倒去说了多少回。

    摇晃的视线里,那一方暖黄色的光源旋转着越来越近。他浑身汗湿得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挣扎着向排风口扑了过去。

    身体重得超乎想象——他没有如他所想的冲到窗口前,而是重重砸在了地上。满是汗渍的皮肤在铁皮上拖过,发出吱的一声刺耳声响来。

    他疼得一时半会爬不起身,干脆伏在了地上,从栏杆缝间看了下去。

    仍旧是那一家三口,父母和小男孩,不多不少,围坐在摆着一大碗粥和几个馒头的餐桌边。

    然而这一次,他们看着的不是自己的家人,而是排风口外通风管道里趴着的薛衍。

    男孩回头看着他,一对眼珠子黑白分明。

    “趴在外面的那个人不懂规矩。”

    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一样,薛衍颤抖着喘出一口气,感觉自己浑身一点点地僵硬了起来。

    餐厅里三人凝视了他片刻,才扭头看回了桌上的白粥,机械得如同一套圆桌娃娃。

    没了死气沉沉的视线盯着,他这才感觉自己稍微活了过来,赶紧抹了把满是冷汗的脸。

    不就隔了半个多小时吗,“楼上的住户”怎么就变成他了?

    不行,这地方不能久……

    还没想完,餐厅里的几人就不约而同地转了头,再次看向了缩在窗后的他。

    这次开口的不是男孩,而是三人中的母亲。她直勾勾看着他,说话时露出一口白齿红舌:“趴在外面的那个人不懂规矩。”

    “他|妈|的——”薛衍惊恐地叫了一声,挪动手脚想后退,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不是恐惧得发僵,而是字面意义上地动不了,连抬动手臂都成了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绵长的嘶嘶声从他来的那一边响了起来。他抖了一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去听,听到的声音却让他每一根寒毛都炸了起来:

    黏液的粘着声,每一声都在朝他接近,细微而确切。

    他再也忍不住,失控地吼了起来,跌跌撞撞想往另一边跑,结果刚强撑着支起半个身,整个人就砰地扑倒在了地上。

    被磕得脑子里阵阵泛白的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南珏没能逃出来。

    因为确实是逃不掉。

    餐厅里三人回头,再转头,其中一人开口说话……一切都在无限重复着。

    “不要,不……”脸在铁皮上挤得变形。就算汗珠滑进眼里他也顾不得眨眼,紧缩的瞳仁映出了三人投来的毫无温度的目光。

    这帮婊|子养——

    等等,如果他不懂规矩是引来怪物的原因,那他现在改正的话是不是还有机会!?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忙冲他们大吼:“规矩是什么?!”

    三人没有理会他,纷纷偏回了头去,看样子像是要再重复一遍之前的所有。

    “规矩是什么?!!”他浑身发着抖,脖颈以上涨得通红,想动手锤管壁,但手根本抬不起来。

    出乎意料地,男孩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薛衍愣了一下,喘息着看着他。

    似乎是在极力摸索着表达方式一般,男孩的脸拧动着,最后拧出了一副极度惊怆的表情,同时一双手按上了自己的肚子。

    顶着这样一张怪异的脸,他慢慢张了嘴,背微微弓起,然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妈妈——”他撕心裂肺,“我吃了哥哥!!”

    母亲面色毫无变化,倾身过去要抓他的手,但他一双手按在腹上按得太紧,她抠都抠不下来,最后干脆强挽上了他一条胳膊,又回来拽过了丈夫的一手。

    薛衍本以为她这是受了刺激要干什么激进的,不想她根本没理会儿子的话,就这么拉着两人,一脸幸福地阖上了双目:“感谢在腹囊中的赐给我们如此丰盛的食物,感谢祂为我们今日能拥有的平安喜乐所做过的付出……”

    父亲更是不为妻儿的言行所动,任妻子攥着自己,另一手拿来了放在桌子中央的餐刀,面色虔诚地道:“我已以你的血肉果腹,如今该以我的血肉回报。”说罢一刀捅进了自己胸前。

    男孩继续哭嚎,母亲念着祝祷,父亲把刀柄一转,生生在自己胸口上剜下了一块肉来。一家人手拉在一起,各做着各的离奇事。

    “疯子……”薛衍惊恐喃喃了声,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这样状态的NPC绝对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那规矩到底是什么!?

    难道真是因为他没吃那顿夜宵?不可能啊,楼里的住户不也没吃吗,而且副本的机制也不至于这么浅显——

    又或者说的是自己抢纯阳姐弟的食物这件事,犯了传统意义上的“规矩”?但之前那个“作者”不是说在这套书里就是要下手为强赶尽杀绝吗,难道自己被骗了!?

    正心念急转着,那阵让人浑身发凉的嘶嘶声就到了他的身后。

    他眼前一黑,绝望到头来却是心一横,心说老子人也没少杀,你杀一个南珏人头还比我少一个,凭什么怕你?一想也有了两三分底气,于是将牙根一咬到底,梗着脖子回了头。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和任何怪物脸对脸的准备,但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瞬间,还是感到全身血液一点点地凝固了起来。

    他似乎看到了南珏。

    那张似曾相识的人脸定在他鼻尖一掌开外的半空中,表情还在慢慢变幻着。

    在他愣怔的功夫间,那张脸又往他跟前凑了凑,也终于让他看清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身后正蹲踞着一团黏液,而这黏液朝他伸出来脖颈一样部位的末端,顶着的不是头,而是一张小得不成比例,且平面得诡异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人间蒸发了的秀萝南珏。

    细看之下,皮肤被腐蚀得布满了细小的孔洞,眼洞和嘴被蠕动的黏液拱出了不同的形状,乍一看的确像是这张脸在不断变换着表情。

    ——人脸虫。一个词突兀地出现在了他脑海里。

    薛衍到底没见过这阵仗,一下看得懵了,刚刚才鼓起来的热血一瞬凉了个彻底,身上的应激反应起个不停,脑子里却是一片接连的死沉空白。

    不等他反应,粘液上忽然陷进去了一个洞,将脸皮一下吸了进去,留一口黑黢黢的洞对着他。

    他浑身剧烈一抖,瞳孔颤得厉害,眼睛却是想眨都眨不了。

    汩汩两声后,另一张脸从洞里缓缓挤了出来。似乎是这张脸臃肿极了,积肉一圈圈地从洞里涌出,最后才把最顶上的脸推了出来。

    这张脸显然不属于人类——一双眼睛退化成了两团收缩得紧紧实实的褶皱,不知道是耳朵还是鼻孔的孔洞倒是密密麻麻在脸上布了不少。

    最能吸引人注意的是它的一张大嘴,没有上下唇,满满一口参差人牙和殷红的牙龈暴露在空气里。

    薛衍机械地挪动眼珠往里看了一眼。密匝匝的几层牙齿间积满了牙垢和疑似血液的黄红锈色,但脏归脏,牙齿颗颗都钝得很,不像是能撕咬人肉的样子。

    意在回应他的问题般,那张血盆大口慢慢张了开。层叠钝齿花苞般向四周收起,一根沾满了黏液的口器从中间伸了出来。

    薛衍见状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手脚抽动着想跑,但一挣扎才发现,他已经连自己的头都扭不动了。

    怪物满脸的孔洞翕动着,一节又一节泛着水光的肉在他视线里蠕动而过——这是一条长着张人嘴和口器,浑身裹在一层黏液里,发白且肥大的巨型肉虫。

    “我把哥哥吃了,哥哥现在在我肚子里!!”男孩哭嚎着抓挠自己的腹部。

    “我们要继续传承祂的教诲,以己度人,直到最后。”女人微笑念着祝祷词。

    “我的血肉当是你的面包与酒。”男人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救我!!”管道里的薛衍目眦欲裂,“救我啊!!!!”

    他吼得脑子缺氧了好一阵,这才想起来外面还等着一干队友,赶紧换个方向吼叫了起来:“姜橙!!姜橙!!!!”还再次费力抬动了手,想敲击铁壁引起注意。

    谁的注意都好,谁来救他都好!他明明已经活着过了一套书,他不想这样死在这里!!

    拳头握得再紧,抬了不过毫厘还是落了回去,只发出了咚的一声微响,像他的求救一样石沉大海。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身体动不了,援助求不来,还被迫面对着那张逼近的脸——这里的一切凝聚成了一把刀,在他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上玩笑般拨弄了片刻,然后随意往上一挑,就这么把他最后一根神经也给挑断了。

    “啊啊啊啊!!!!”他崩溃地大叫了起来,用尽全力扭头,想至少不去看那一脸一张一合的孔洞,但头几乎被固定在了原地,扭动不了分毫。

    在他哭叫声的最后一刻,“咔”一声,他的脖颈上多出了一个奇怪的凸起,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也软绵绵地趴伏在了地上。

    他瞪着眼睛。一团说模糊不模糊的水渍从眼前剥离,滚烫滚烫地滑到了脸上。

    人脸虫贴到了他跟前,满脸的孔洞忽然一齐张了开来,蜂窝一样密集地占满了脸上几乎每一寸皮肤,然后嘴嗦动了起来,带着那根口器在他身上轻晃。

    薛衍嘴唇颤抖着紧抿在一起,从鼻腔里发出一阵绝望的呜咽声。被自己扭断的颈椎只是让他没了下半身的知觉,但有没有知觉如今又有什么区别?他宁愿痛快死了,也不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南珏那副样子——

    他嘴慢慢张开,唾液和泪水淌了半张脸,然后越哭越大声,最后涨红着脸、嘴角抽搐着嚎啕了起来。

    “哥哥很生我的气——妈妈,哥哥生我的气了!!”

    “愿这世间所有的洁与不洁,都能尊祂的名为圣,原祂的国降临,愿祂的旨意行在地上——”

    “你填了我的腹,我感激又后悔不已,如今我长成了,愿将这副血肉身躯全部奉还!”

    空气停滞,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麻醉剂一般钻进了薛衍的脑子,漫起了一种油腻的满足感。他哭着哭着,声音也就渐渐小了下去,挪动了一下双眼,视线落在了窗外餐桌上摆着的馒头白粥上。

    白粥……鱼肉。

    一阵无法承受的锐痛在他小腹中央刺开的同时,他也终于明白了什么,挂在嘴角的呜咽渐渐拧出了一个笑意。

    【反正看起来是一些白粥和干菜,看着就没滋没味。】【那饼干自带五香味,卷着薄薄的油香。】

    他几近病态的笑容愈发大了起来,笑了两声就再也笑不动,最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嚎哭了一句什么,却因为满嘴的鲜血而被模糊成了一片无意义的声音。

    “……有人会……杀了、了你!”他呛着自己的血,眼睛死死瞪着管道的铁皮,像是透过铁皮盯上了什么的核心,“一定有……人……”

    随着人脸虫的吸食,他的身子从腹部开始一寸寸地凹陷了下去,不甘得几乎癫狂的一双眼趋于干瘪,一句没说完的话也就留在了支离破碎的腹腔里。

    像是极满意它所品尝到的,人脸虫干脆爬到了他身上蚕食起来,嘎吱一声把他压得脑浆飙溅。

    餐厅里的母亲说得越发激动了起来,把丈夫的手握得吱吱作响:“困于腹膜的,你将从九层往上!!”

    父亲已经割了自己的舌头,一截断舌在桌上拖着血液跳动着,嘴里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儿子又哭又笑,最后仰头看向了众人所在的电梯间的方向,尖叫道:

    “我吃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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