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层·滚石城(十五)

    我们冲出小屋,一眼就看见傅里曼跑在前面。

    他虽然人高马大,四肢却像是没商量好似的,一通跌跌撞撞的瞎跑也没能跑出去多远。

    听到我们追出来的脚步声,他惊恐地回头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手忙脚乱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铜铃。

    那铜铃只有人的耳朵大小。没等我想明白那铃铛是用来干嘛的,他已经边跑边拼命摇起了那只铃铛。

    铃铛虽然看起来小巧玲珑,摇起来却声如洪钟,沉厚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隧道内无限放大,响起来的那一瞬间差点没把我吵晕过去。

    “那是什么鬼东西!?”后面的白叶枭刹下脚步,捂着耳朵骂了一声。

    我脑仁嗡嗡作响,晕头转向了一下,脚下也慢了一步。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刀就擦着我的鼻尖挥了下去,重重砍在了脚前的土地上。

    刀?

    哪来的刀?

    我盯着地上入土三分的的刀看了两秒,然后就感觉一股寒气窜上了脊梁骨。

    ——“蜜蜂”醒了!

    “咯咯……”

    盔甲震动和肉末蠕动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

    “小心!”燕思楠一把把我往下按去。与此同时,另一把刀直挺挺地从我的背后呼啸而过。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根本没空去观察现状,直接连滚带爬地又盲躲过两刀。

    我趔趔趄趄缩到了墙边,刚抬头看了一眼,腿就控制不住地发起软来——这一走廊的死士竟然都醒了,离我们近的已经大肆挥砍了起来,而离我们远的还在向我们这边逐步逼近。

    “草,那个NPC居然能控制这些东西!”白叶举着长刀乱砍,边砍边大吼,“我们还跟吗,要不先回小屋避一避!?”

    “当然要跟,不然我们迟早被堵死在里面。”燕思楠果断抓起一把地上浸了河狸香水的土,转头对我道,“这些土对它们可能有驱赶效果,你也多拿点。”

    我一听有理,赶紧趴下身扒拉了一些土来,再用衣服紧紧兜住。

    她架起了我一条胳膊:“准备好了?”

    我把重心挪到没受伤的那条腿上,用力点了点头。

    “走。”

    她话音刚落,一个死士就蹿到了我们跟前。

    它个头极高,在烛台从下往上的映照下活像是拔地而起的一座山,向脚下的我们投射着极具威压的阴影,扬起手里的刀就要砍下来。

    我站在原地手无寸铁,想跑吧半个身子还在燕思楠身上架着,心念急转到最后心一横,心说这些土藏得这么隐蔽,总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再不济力气大点把它砸懵一秒也行,于是死马当活马医,直接抡圆了手,在它砍下来前先一把土狠狠砸在了它的脸上。

    松土不堪一击,稀里哗啦地碎成了土渣。

    下一秒,那张脸竟然剧烈地扭曲了起来,无数根肉条像是受伤自护一般“吱吱”地收缩,缩到一半又猛地张开,把不慎卷进脑子里的土屑吐了出来。

    我担心会有变故,赶紧趁着它自顾不暇的空隙扯着燕思楠后退了两步。

    然而,这样缩了又吐吐了又缩,直到全身都怪异地耸动,庞大的体格却是再也没有了反击的能力,抽搐着摔倒在了一边,还顺带砸倒了两个试图扑上来的。

    我喘了口气定了定神。

    没想到这海狸香竟然这么有用!

    “哟呵!没想到这些没皮的还怕土!”白叶枭狂喜,说罢把刀往地里一拖,把整个刀身都沾上了带有海狸香气的土。

    他话音刚落下,几个死士就朝他扑了过去。他猛喝一声扛起长刀一扫,直接掀翻了一片。

    “这就叫你爷|爷|的风来吴山!”他喘着气又扛起刀,兴奋得眼底发红。

    “用这个,效果应该比土更好。”燕思楠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来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摸着只觉得纹理特殊,仔细一看才发觉,这是一颗海狸香囊。

    “你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我看着这颗显然是被不法手段顺出来的奇珍异宝,脑子里有些发懵。她就不怕管家发现她偷东西吗?

    “如果这个副本的目的,就是让我们自甘进化为小偷呢?”她的声音轻轻的,“为什么能够阻止诡怪的道具,偏偏就是我们能接触到,但绝不可以染指的主人家的宝物?”

    我一怔:“你是说……”

    “你仔细想想。这里的一切都是主人的,我们劳动的报酬也只不过是能在这里借住几个小时,并没有其它。那那颗通关需要的‘种子’,我们应该怎么拿到手?

    “它们已经在自我修复了,我们不可能消耗得过这些东西。”燕思楠没有再说下去,觑了眼地上正缓慢起身着的死士,“他既然能唤醒它们,很可能也有让它们重新镇定下来的办法。我们得快点追上他。”

    “那还废话什么!?咱们赶紧冲过去!”白叶枭只听见了她最后一句话,兴冲冲叫嚣着提起刀。

    我攥着香囊有些犹豫,最后看了燕思楠一眼。

    她眼神谨慎,对我点了点头。

    我深吸了口气,把香囊捏成了粉末。

    香囊粉果真比土壤好用不少,沾上的死士似乎都丧失了自我修复能力,再也没有跟上来。

    不过片刻,我们就追上了傅里曼。

    但死士也追到了我们身后。我们从小屋旁带出来的土已经消耗殆尽,香囊粉也所剩无几,光顾着逃的话早晚也会被追上。

    事到如今不该醒的都醒了,喧哗不喧哗也就不重要了,于是我冲着那个背影奋力大喊:“你别跑了,我们想帮你!”

    他抽出个空隙回头觑了我们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你他|妈扯什么犊子!都把我绑成那样了,你能帮我什么!?”

    我也跑得够呛,情急之下憋出来了一句:

    “你难道不想还这座城堡一个公道吗!?”

    我这话是随便说的,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他什么,只觉得他的身份连带着城堡的故事都不简单,而且凭我的直觉,城堡里的怨气好像很深的样子。

    傅里曼肉眼可见地一愣。

    我看自己像是猜对了,急匆匆瞥了眼身后越逼越近的死士群,对他催促道:“你得先让它们重新睡过去,不然我们没有时间把话说清楚!”

    傅里曼涨红着脸,有些踌躇:“我要是让它们回去了,你们说话不算话攻击我怎么办?”?

    “我们不会的。”我自己率先拉着燕思楠停下了脚步,然后看向一边还在跑的白叶枭,“白叶枭!停下。”

    都快被死士咬到尾巴了还让他停!?而且自己凭什么被指挥啊!白叶枭骂人的话到了嘴边,但见傅里曼一脸的忌惮,终归不是那种会被吓到完全丧失理智的人,还是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我尽量忽视身后潮水一般的脚步声,向傅里曼示意:“我们的诚意已经很明显了,现在到你了。”

    身边的燕思楠调整了一下呼吸,但没有反驳我的意思。

    傅里曼这才完全转过身来,警惕地打量了我们好几眼,似乎在衡量利弊,也似乎是在担心我们出尔反尔。

    我屏息凝神,不管周边的任何躁动,只顾和他维持坚定冷静的眼神交流。

    俗话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而身后的步潮已经逼近到了几米外。

    白叶枭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咬牙切齿道:“他|妈|的要是老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子绝不轻饶了你们两个疯女人。”

    可能是我拼命表露真诚的眼神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确定了我们会跟他保持足够的距离,傅里曼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了口气,这才重新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只铃铛。

    “叮铃。”人耳大小的铃铛又在他手里晃动了起来。

    铃声这次竟然恢复了正常铃铛该有的声音,伶仃清脆,犹如一阵轻柔悦耳的摇篮曲。

    随着铃声渐止,我们身后的动静也渐渐散去。

    我没有回头看,只听见身后的动静像是一支解散四走的军|队,各有着各的目的地——但可以肯定的是,全都逐渐远离了我们。

    半分钟后,最后零星的两踏,也消弭在了尘埃落定的隧道中。

    赢了。

    惊惧这才涌上心头。我喉咙一紧,马上垂下头,大口喘息了起来,感觉脸上有冷汗淌过。

    还好没有赌错——这座城堡竟然真的有还没有沉冤昭雪的隐情。

    燕思楠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呼吸,呼吸。”

    我努力吸进去一口浊气,压下胃里的一阵抽搐。

    傅里曼没有主动接近我们,只是远远看着这边,显然并没有完全信任我们:“你们打算怎么帮我?”

    我擦了擦嘴抬起头:“我们有很多办法。说实话,我们也不是碰巧路过,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这里的问题。但在我和你解释任何一种办法之前,”我和他对上了目光,“我有一些话想要问你。”

    他一愣,诧异道:“你们不是路人?那你们是谁派来的??”

    “你不用管,只要知道我们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就行。”我没有给他多想的时间,直接问,“所以你是侍候前主人的仆人,对吗?”

    他张着嘴哑了哑,最后还是放弃了追问,垂下眼无力地点了点头。

    果然。

    “那前主人还在任的时候,现主人相对于他和这座城堡是什么身份?”我接着问,“心怀不轨的仆人?还是正儿八经的买家?”

    “都不是。”他咬着厚唇上的死皮,想用手撕,抬到一半又把手放了下来,“我可以把发生的全部都告诉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告诉别人,还有……要还邓肯老爷一个公道。”

    我抬眉。

    他长相是粗笨迟钝的那一挂,事实证明脑子除了多疑易惊了一点之外也不太灵光。

    回忆对这种人来说一般都是迟缓但鲜少情绪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说起从前的事,他给我的感觉却突然脆弱了不少。

    他沉吟着,像是在准备揭开一道陈年旧疤。

    半晌后,他艰难地开口:

    “那是一个雪夜。”

    ——————————————————

    那一天,下着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风雪。

    当时的白人管家是这么说的。

    他虽是这么说,傅里曼却也不知道雪到底有多大,毕竟整栋城堡里除了顶楼餐厅的花窗之外一扇窗都没有,以他的身份也上不去顶楼。

    “今天雪下得这样大,你就让外面守着的人先回来吧,反正也不会有人来。”邓肯先生苍劲有力的声音和脚步声一起传来。

    主人来了。他尽量小声地垂着头挪到了圆厅一角,直到几人上了楼才敢抬头去觑。

    主人不喜欢他的脸,他是知道的。他天生长得粗鄙,肤色明明和他们一样白皙,长相却远不如他们玲珑讨喜。

    即便他也百般付出、万事做尽,那天主人请了镇子上的画师来给他们画全家福,被叫过去一起入画的也只有那几个相貌拿得出手的,并没有自己。

    看着主人与跟在身后的爱仆谈笑风生的模样,他心里难免滋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情感。

    饭后的夜晚,那两人来了。

    城堡的大门被敲响,放进来的是两个瑟瑟发抖的男人。他们身上紧披着的皮草一瓣瓣地裹在雪里,活像是背着两头死在了大雪天的动物,使傅里曼本能地有些厌恶。

    直到他们在仆人的帮助下脱下披风,他才发觉这二人与他印象中的“人”不太一样——

    他们皮肤黝黑、黑发蓬乱,远没有主人家精细。尤其是那隆起的大块鼻梁,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土豆根茎。

    他忽然有些同病相怜。

    他们摘下帽子,郑重地跪下。

    “主人家啊,”其中更年轻的那人道,“我们来自遥远的大陆,远道来此处行商,但暴雪封路,只能莽撞拜访,希望能求得主人家收留垂怜。”

    “他们怎么长成这样?”一个仆从小声问。

    “他们是印第安人。我蹭在集市上见过。”另一个仆从小声答,“我听说他们是未开化的野人,就跟猩猩、猴子一样,所以才那么难看。要我说,主人是不会接见他们的。”

    跟猩猩猴子一样吗?傅里曼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粗扁的鼻梁。

    但是那个仆从错了。主人不仅接见了这两个异人,还慷慨地邀请他们加入晚餐,盛情款待。

    目送两人被仆从请上楼去,傅里曼眼底发热:这就是他的主人啊,心胸如此宽广。

    ——但这样心胸宽广的主人,怎么就容不下自己在他身侧呢?

    暴风雪下了几天不见停,这两个印第安人也就此一住住了好几日。

    他们会用手撕开烤得焦酥的烤鸡,吃饱后再用白面包抹手上的油;他们会整夜地喝葡萄酒,醉了就把床边的金丝帷幔扯得七零八落。

    有一夜,他们喝得烂醉,握着瓶子跌跌撞撞来到圆厅,正巧碰见了在厅守夜里的傅里曼。

    尽管傅里曼再三婉拒,他们还是弹开了酒塞,好说歹说,搂着傅里曼灌了不少酒。

    傅里曼喝得晕乎乎的,感觉舌根子都烂软了。他还是头次喝这么好的酒,也是头次被人这么注重,一来二去也就把心事都吐露了,从对容貌的自卑,再到对主人不识忠仆的遗憾和不解。

    两个印第安人听了摇头,为他抱不平,说他并不难看,又说主人委实肤浅。

    是这样吗?傅里曼努力在醉意中撑住自己的身形。原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自己果真不该被埋没吗?

    二人说了半晌,又开始请求他帮忙把他们放在城堡外的行李都搬进来。

    “未经主人允许,这样做不好吧。”傅里曼恢复了一丝理智,马上为难了起来,“要不我为二位传告主人,请主人定夺?”

    “这有什么好定夺的,我们又不是其他人,是主人家亲批的贵客。”两个印第安人围着他忽悠着,“再说了,我们是来行商的,行李里都是些生计东西。这雪下得这么大,要是都给冻坏了,我们还靠什么吃饭?”

    傅里曼思维不比长相锋锐多少,加上醉酒醉得厉害,脑子转得慢吞吞的,一会觉得这两个人油嘴滑舌,一会又觉得他们说的在理。

    ”我看啊,你就是太拘着了,不敢自己拿主意。”他感觉自己被轻搡了一把又被搂住肩膀,再就听一道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我在不少人家都作过客,怎会不知道那些宠仆都是自己贴到主人跟前去表现的。你自己想想,你在这家做工这些年,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吗?”

    他在年轻人的胳臂下踉跄了两步,天旋地转间觉得圆厅富丽堂皇得过分。

    答案吗?多半是没有争取过的。

    他从来都是把头低得最低的那一个,做事也是旁人说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总觉得只要自己把活做好,主人的青睐早晚会落到他这颗丑陋的头颅上。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敢主动凑上前去?

    可是就像他们说的,如果自己不露面,主人又怎么知道他在哪、该往哪看呢?

    他勉强站定,同时心里下定了主意。

    “我帮你们把行李拿进来。我想主人一定也想我这么做。”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有些局促,“也希望你们在主人面前能多帮我说两句好话,我……我感激不尽。”

    “那是自然。为了好兄弟,说什么都是应该的。”

    好兄弟么?

    傅里曼有些憧憬地抬起头,眼底热了起来。

    他醉得有些厉害了。眼前的色块都铺成了温和、闪耀的色彩,仿佛是置身天堂的景色。除了那温暖的颜色之外,

    就是两张笑容咧得大大的印第安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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