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要去也不会长待。毕竟那文艺汇演区俨然成为表姐一家三口的聚集地，戚烨霖也比较有眼力见儿，所以在装模作样地给小侄女的一曲《欢乐颂》鼓完掌之后便和母亲对视一眼，一起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便离开了。

    该说不说，小叔虽然在外面耀武扬威树敌无数，但是把自己的小家庭经营得分外温馨。这么多年和妻子相敬如宾，女儿女婿恩恩爱爱，第一个帮助外公完成了四世同堂的朴素愿望，小外孙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人艳羡。所以外公每每私下谈及小叔，称赞的都不是那些真真假假的政绩，而是他和谐的小家。

    压力山大的年夜饭之前，母亲似乎也想回她温暖的小家放松一下身心，便喊他一起去找找那对由于幸运地被边缘化、所以快快乐乐地打了一下午台球都无人问津的父子二人。

    路上，母亲还是续上了刚刚没讲完的话，问他：“烨霖，真要从政啊？”

    戚烨霖有点愣，不知道母亲这是忽然断了片儿还是怎么样，便笑道：“妈，托您的福我半只脚都迈到外交部去了，怎么还问我从不从政啊……”

    母亲白他一眼，因为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毫不客气地照他后背来了一下。

    “外交口不一样，给你派到国外之后戚家的手就伸不过去了。”她又把自己的问题解释了一遍，“妈妈问你是不是真要和你小叔一样？”

    母亲一脸认真，戚烨霖都不知道怎么把“外公帮我打了招呼，今年下半年能去驻美大使馆”的事情拿出来反击母亲的前半句话了。不过，结合后半句话，他便明白，这所谓“戚家的手”指的只是小叔的手。

    “我和他一样干什么？”这句哭笑不得的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他忽然想到母亲发问的根源，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因为他懵懵懂懂的时候曾经说过这种不知轻重的话，类似于“要成为小叔一样的人”，他都已经快不记得了。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他们戚家，不管是9岁还是19岁，说过的每句话好像都作数，而且全部都要理解为狼子野心。

    不愿意再想这些事，戚烨霖切换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哎，我这不是逗伯母们玩呢嘛，您怎么还给当真啦？”他嘻嘻哈哈地揽了一下母亲的肩膀，玩笑道，“这届学生会副主席一个朱家人、一个周家人，哪儿有我的容身之地啊？”

    母亲像是也没想到欣卿的校园生活如此精彩，面色凝重地望了他一眼。戚烨霖忍不住又火上浇油道：“话说这俩人今年3月都要竞选主席了，妈妈您觉得谁赢好些呀？我还得投票呢。”

    “爱谁当谁当。”母亲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只手做警告状，“你谁都不准投。”表情像是完全不知道学生会主席背后是什么好处。

    戚烨霖试探失败。不过想来也并不奇怪，能让两位伯母面如土色的好处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也不至于次次泪洒机场，误以为他去欣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行行行。”戚烨霖好脾气地答应，又话锋一转道，“那戚代表呢？这次除了妇女权益保障法之外，是不是还酝酿了什么其他立法修法议案呀？”

    母亲无可奈何地斜他一眼，又逐渐绷不住笑容地推了他额头一把，一切尽在不言中。

    -------------------------------------

    年夜饭不出所料是围绕着通化上市这一关键大事和他校园生活的各项琐碎小事展开的。

    大伯一家表现得十分急不可耐。通化基本面不好，但凭借大伯的关系又拿到了多家金融机构的贷款。现在偿债期限将至，集体谈判的结果大概是上市之后直接债转股，熬过了禁售期之后再齐刷刷地薅股民们一波韭菜。——戚烨霖在楚教授的公司金融课上学到了这个运作逻辑，觉得安阿姨除非是疯了才会真帮他们完成上市。

    二伯一家表面上也在兄友弟恭似的替自己的重要关联方着急，只是言语中却透露着一种吃瓜看热闹的悠然自得。戚烨霖从这风轻云淡的态度中就知道，小叔目前也在往反对那一端摇摆，大概也不想因为这件事把自己的好学生给用到山穷水尽。

    但是，大伯是不可能任由小叔退避三舍的。他手上的金融资源虽然约束不了在自然资源厅有名无实的二伯，但却是能撬动整个省经济发展的关键杠杆，直接就扼住了这位戚省长的咽喉。

    其实这么一看，整个戚家的内部制衡做得真挺不错的，戚烨霖现在越发搞不懂外公那天那么郑重其事地和他聊均势是居安思危到了哪个层面了……

    想到这里，他漫不经心地瞟了老人家一眼，然后差点就被这铁青的面色给吓得想要去找李阿姨拿速效救心丸。

    大过年的被单独拎去钓鱼属实不太吉利，戚烨霖清了清嗓子，主动接过了这明枪暗箭一样的话题。

    “那个……大伯您说得对，银行债和政府债激增。我之前和朋友做研究课题，全国都这样哈哈哈。”这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先结合自身经历破个题，之后就能彻底跑题了，“对了阿公，我都忘了和您说，我和我朋友这课题还得奖了呢。”

    一套组合拳成功抓回了老人家的注意力。外公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一些，向他投了个赞许的目光，单独批示了一个“好”字，代表虽然挺替他骄傲但着实心情一般不太想理人。

    戚烨霖连忙乘势而上又补充了一点细节，把和朋友细致调研，分工协作，取长补短的小故事讲了讲，终于得到了一个比较长的批示：“三人行必有我师。烨霖，你得好好珍惜你的这些朋友们啊。”

    听上去，外公的心情总算到达了正常回归线，戚烨霖在心里松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继续吃东西。只是他刚刚只顾着外公的情绪，十分大意。一大段话中“朋友”二字出现频率过高，显然就把某些敏感过了头的人再次点燃了。

    “哎，烨霖，也介绍你的朋友给表哥认识认识呀。我现在每天过的老气横秋的，还挺想多和年轻人接触接触。”

    10多年没和他讲过话的戚钧垣演了一把关心年轻人成长的好哥哥，着实把戚烨霖给恶心了一下。有些人可老当益壮、天天和会所的年轻小姑娘接触呢。

    他咽下了这句吐槽，礼貌地应承了一下：“有空一定。”意思是基本没戏。

    但二伯母显然没听出他的这层礼貌，或者说生怕他不止是礼貌，所以见他的站位微微动摇，便立刻跳了出来。

    “欸，我们烨霖以后真是不一般啊，朋友个顶个儿的行，自己又是外交部又是办公厅的随便选，真快成下一个邦炀了。”

    二伯母话音未落，餐桌上便出现了“叮”的一声，大家齐刷刷地往声音的源头望过去，却发现刚刚不小心掉落餐具的正是这位被点名的戚省长，于是气氛就变得更加微妙了，每个人神态各异，眼睛左右瞟着，着实有种暗流涌动的味道。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煽风点火的二伯母像也没意识到自己这把实属点了波大的，说完还尴尬地张着嘴，险些忘记合上。而那目光交汇点的大人物大概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但只是微微低着头望着桌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吐出“抱歉”二字。

    “李瑞雪！够不到的菜就不要拿，不要总让姥爷帮你。”

    表姐立刻很熟练地铺起了台阶，机灵地为这略微诡异的场面找了个更加诡异的理由。

    这位被点名的道歉发言人同志刚刚老老实实吃着饭，此刻着实是无妄之灾。转过头望向父亲的方向，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帮助。碍于母亲的怒火，她颤抖着说了声对不起，泪眼盈盈地扫视着桌上的其他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戚烨霖看了心软。“瑞雪是不是想吃松仁玉米呀？”他边柔声问道，边挥了下手喊了佣人，“给她换过去吧，外公和我都不太爱吃甜的。”算是陪表姐演完了这场荒诞的戏码。

    僵硬的场面像也并未因为这盘松仁玉米而缓和，只有外公一个人还悠然地吃着，小叔依然没有接过佣人递来的新餐具，于是其余人便也都不约而同地抓着筷子停止进食。

    戚烨霖搜肠刮肚地想了个契合场景同时又能引开关注的新话题，但刚开口叫了声外公，就看老人家放下了筷子像是要开口说话。他连忙低声为自己抢了话道歉，又示意外公先讲。外公便又把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用餐布擦了擦嘴，终于众望所归地开口了。

    “邦炀啊，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讲了句孟子，暗示小叔心中有鬼才会过度反应，又投了个严肃的目光过去继续道，“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后半句没再说下去，但是也已经不言自明了。

    小叔低声说了句：“明白。”乖乖接受了教导，这才接过了佣人新换的筷子，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你不明白。”外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吃完和我来书房一趟。”

    来书房一趟在戚家也算是个小暗号，代表外公要开始起卦了。这事不太常见，戚烨霖便想蹭一个，于是在小叔开始吃饭之后他才敢小声问外公：“阿公，一会儿小叔出来我也进去找您一趟行不？”

    老人家扫他一眼就知道他要算什么，递给他了一个嫌弃的眼神，直白道：“子时不算卦。”

    行吧，看来这父子对谈时间还挺长。

    戚烨霖收起了自己已经跑到甲子年去的恋爱脑，老老实实地退下了。

    桌上重归安静，通化的事和他学校的事没人敢再提，但是戚烨霖确信每个人都还在复盘刚刚出现的那一幕，因为他感觉如芒在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又长他身上了，而其中最为不容忽视的便来自三主位。

    现在，他算是明白二伯母这煽风点火的厉害之处了。不想让他倒向大伯一家的方式有很多，要么是傻呵呵地提供一些诸如会所美女之类的利益，而更聪明的做法就是让他后院起火，自顾不暇。二伯一家显然选择的是后者——挑起小叔的忌惮让他成为重点关注对象。

    修昔底德陷阱。在哪儿都不例外。

    除此之外，刚刚二伯母那阴阳怪气中还有个格外令人困惑的点：

    外交部他能理解，但办公厅……

    他配吗……

    亲爱的二伯母也把他和他娘想得过于神通广大了些吧……

    戚烨霖不明所以地自嘲了一下，大脑中却忽然有根弦崩了一下，然后不知怎的就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阿公！”他大叫一声，放下筷子，随意地用餐布擦了擦嘴，主动往大火坑的方向迈了一大步，“我……吃完了，现在想和您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