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天气已经很凉，夜里更加。仙月雨瞳哆哆嗦嗦地从偏房里跑出来，念好匿迹显影，便到小树林找南宫旭。

    南宫旭裹得比她厚，甚至还戴了个帽子。“妹子，今晚太冷了，要不我们早点结束？”

    她很难不赞同。

    身上穿得多了，动作就没夏天利索，冷飕飕放不开手脚。为不妨碍练术法，她故意换了件薄外衣，导致手都是冰的。

    好在，筋骨得到活动后，身体逐渐暖和起来。练着练着，倒也不觉得很冷，但两人仍然提早结束。南宫旭归心似箭，一转身就没了踪影。

    仙月雨瞳无奈地叹了口气。毕竟，出了这么多事，人家肯教自己已经不错了。

    她边沿着小溪往回走，边低着头，在脑中复盘新学的召物术。

    记得上次，她跟韶玦祎从这儿开始跑，一直跑到银星湖边把花灯捞起。如果有召物术，可以直接把花灯召过来——

    怎么又莫名其妙想到他了……

    雨瞳收回思绪，怅惘地抬起头来。就在她抬头的瞬间，隐约感受到一道熟悉的目光。

    ！

    因为太熟悉，她猛然朝那道目光所在的方位望去。

    学了大半年术法，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玄定境末期的弱鸡了，这点感知能力她还是有的。

    就跟那日在人海中一样，太相似了。她拼尽全力，想要捕捉那一瞬的似曾相识。

    不、不是错觉——

    即使对方闪身速度很快，她仍瞥见了墨衣一角。

    仙月雨瞳相信自己的判断，与此同时，大团疑云也从心底冒出。此番，树林空无一人，她没有犹豫、没有任何阻拦地飞奔过去。

    对方见她过来，抬起手，下意识要念匿迹显影。谁料，仙月雨瞳一个步移术，已经到他面前，并抓住了他想要施咒的手。

    碧瞳与墨眸相视。又一场无声而漫长的对峙。

    不知是跑的还是震惊所致，她呼吸有些急促，许久未言一句。然而，他的手却被抓得死死的——她根本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韶玦祎敛下眼，静待她先启唇。

    仙月雨瞳把气喘匀，开口说的却是：“步移术……我进步很大吧？”

    “进步可嘉。”

    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她的心恍若被记忆碎片击穿。和印象中殊无二致，清冽干净的冷感，太适合这秋夜。

    事实上，这场分别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松开他的手。韶玦祎暗松一口气，还没反应过来，却感觉自己忽然被抱住了。

    时空瞬间凝滞，他整个人都是一僵。

    ……猝不及防。

    和星月下的近距离接触不同，那回是意外，是乌龙，是空中坠落的营救。

    这次不一样。

    记忆中，好像从没有人这样抱过他。儿时，爹娘忙于族中大事，给他的陪伴不多，他一直被散养，很少跟他们拥抱；后来他们走了，族里暗流涌动勾心斗角，那些人巴不得他死。

    他满身是刺，开始讨厌一切形式的肢体触碰，又怎会有人靠近他？

    但被她拥住的瞬间，韶玦祎惊觉自己一点也不反感。她正好到他肩头，发丝扫过他领口裸露的肌肤，痒痒的。

    他的心情变得微妙而复杂。有震惊，有惶恐，有不配得感，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愉悦。

    她抬头，眸子水灵灵的，就这样看着他。好近。近到他可以在她眼中看见自己。

    “你回来了。”

    “嗯。”

    她有很多话想问他，到了嘴边，反而不知该从何问起。他不是被逐出冷月派了吗？他是用什么方式回来的？那天她在人海中看到的碧瞳是他吗？如果是，目光交错之后，他为什么没有出现？为什么，他今晚见到她，第一反应是念匿迹显影？

    “你……怎么回来的？”仙月雨瞳声音有些发闷，“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家族托关系，让上边通融一下，”韶玦祎轻声道，“……我就回来了。”

    他说的很简短，但她大抵明白了。平时从细节里能看出，韶玦祎其实挺讲究的，也不愁生计——应该是贵公子。他家中若财力丰厚、人脉广阔，让冷月派通融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她并未到此为止。

    “为什么要躲我？”仙月雨瞳凝视着他，“韶玦祎，你在怕什么？”

    怕？第一次听人用这个字形容他。他勾起唇，看似是漫不经心：“有么？”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下雨那天，我人海中看到的是你吧？”

    “我今晚才回星尘之地，”韶玦祎平静地说，“你看岔了。”

    嘶……不应该啊。她相信她的直觉，相信她应该没有弄错，但她的确找不到他欺骗她的理由。

    “那刚刚看到我冲过来，你为什么第一反应是匿迹显影？”

    “检验你步移术的速度。”他面不改色。

    雨瞳不买账：“不信。”

    “不信拉倒。”

    听到这四个字，她或多或少有点恼：每次他想终止话题的时候，都会扔出类似的话，直接把她噎死。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仙月雨瞳故技重施，去揪他耳朵，没好气道：“说句实话比登天还难是吧？”

    韶玦祎早有先见之明。见她如此，他往旁边一闪，她的手揪了个空。

    “实话就是这样。”

    她沉默一瞬，忽然想明白了：“我知道了，因为你不想见我。”

    “不是啊。”

    雨瞳苍白地笑了下：“其实我也理解。毕竟，明明是我请求你教我术法，到头来被逐出去的却是你，本来就很不公平。所以你回来后，自然也不想再碰上我这个麻烦精。我欠你一个郑重的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是真心实意想道歉。说完，她抬起头，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却见他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现出一抹焦灼：

    “误会了。”韶玦祎很认真地在解释，“我今晚才赶回，风尘仆仆，出于形象包袱不想仓促地见你。”

    ……这个理由确实很韶玦祎。

    仙月雨瞳重重松了口气：别人这么说，她或许会存疑；但他这么说，她实在不能更相信了。这人进血门都要让她闭眼，做事又有条理有计划，不想打乱安排风尘仆仆地相见，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他现在看起来明明很体面啊，衣领笔挺，一点褶皱也没有。她抱他的一瞬间，甚至还能闻到浅淡的冷香，很干净的气味。

    不多虑了。总之，他并非讨厌她，也并非不想见她。

    但回过头来，她越想越觉得他这句话……有问题：不想仓促地见你……反过来不就是，想郑重地见你吗？

    如果他们初识，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已经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有过藏书阁的四目相对，有过汐连峰的一跃而下，有过银星湖的心率失衡后，方才的话语就显得暧昧。

    又或许，在这样的久别重逢和失而复得里，说什么都暧昧。

    韶玦祎也意识到了这点，补充道：“不想仓促地见你……和南宫旭，也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果然，越解释越乱，还闹出了歧义。此时他希望自己最好是个哑巴。

    仙月雨瞳哑着嗓子：“没关系，意料之外的见面虽少了仪式感，但多了惊喜。南宫旭明天知道了，一定也会很高兴。”

    今晚她表达欲出奇旺盛，从他离开后讲起，讲新学的术法，讲夏泠的好消息，讲冷月派下半年的安排，也讲自己和虹夕暮的针锋相对……他们走在小溪边时，她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她是爱表达的那个，而他是爱倾听的那个。

    银星湖在小溪尽头。

    又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和中元节不同，如今，周围树上的叶子都变黄了，一片一片，打着旋落在湖面上。

    夜晚的风带着比白日更甚的冷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韶玦祎看了她一眼：“当心冻死。”

    “喂！别诅咒我！”

    话虽如此，但她的身体很不给她面子，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

    草。仙月雨瞳简直无语。她自己都绷不住想笑了，韶玦祎是怎么忍住不笑的啊？？想到这，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在旁边，无奈地注视着她咋咋呼呼，不清楚笑点到底长在哪儿。

    突然地，她感到后背一暖。不知何时，一件墨色的披风，被披到了她的身上。

    雨瞳先是愣住，反应过来后，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那是韶玦祎的披风……

    她下意识想说出口的“不用”，被生生吞回肚子里——他并未给她拒绝的机会，就已不由分说地帮她披上了披风。

    那种，不由分说的强势。

    强势和温柔，似乎从来就不矛盾。

    披上了，她再解下来还他未免太刻意，何况所谓的边界感，早在方才那个拥抱里化作了虚无。

    她抬眸看他，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

    他却别开了眼。

    两个人任沉默流淌了片刻，仙月雨瞳开口：“……你不冷嘛？”

    “不冷。”

    “昂……谢谢你。”

    披风于她而言偏长。想起他素来爱洁，她小心翼翼揪着下摆，生怕披风拖到地上。

    韶玦祎失笑：“随意点。”

    “怕沾到湖边的泥。”雨瞳小声道。

    他走到她身后，将披风的带子往上提了提，系紧，在她后颈处打了个结。“这样，就不会拖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