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院子里亮亮的、暖暖的。在稀疏的光影里,书哲和依儿站在枣树两侧剥榛子。你一颗我一颗的,两个人只管闷着头剥,榛子壳次第落在竹筒里,发出轻脆的响声。
“小时候吃的榛子,个头小,还没有裂口,每一个都得用牙咬半天。实在咬不开的,就先揣兜里,等罚完了站,再偷跑去河边拿石头砸。”书哲笑着讲起了往事。
“那时候,你是站在树的左边还是右边?”依儿居然关心这个。
“右边,就像现在这样……有树挡着,妈从屋里出来不会一眼就看到我。”
依儿惬意地笑了。
这些细节书哲没有说过,她只能自己琢磨自己猜。这一次,她又猜对了。
母亲厉声说:
“自己站墙根儿去!”
书哲便会磨磨蹭蹭地站过来,对,就是站在这里。
然后,她便如此刻这般,站到树的左边,陪着他,一起受罚,一起嗑榛子……
“这榛子在哪儿买的?越吃越香,都停不下来了!”见依儿笑意盈盈,书哲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子杰买的,主要是他们吃,所以专挑他们喜欢的口味买。”
“子杰?”
“你见过的,就是早上那个大的,他叫子杰,是这附近学校的老师。”
“哦……那个小的呢?”
“小的叫豆子,是子杰的房东……呵呵……房东的儿子。”
“哦……”书哲瞥了依儿一眼,欲言又止。
“白天,他们不是撞见你们了嘛?怕我晚上出事,所以就赖在这里死活不肯走,还说,想吃菜丸子了。”
“出事?会出什么事?”
“……呃……怕你们是坏人呗。”依儿嘴角微勾。
“……所以……你这里是有大小两个护卫。如果我没猜错,昨天是那个小的给大的报了信,所以大的匆匆赶来护驾……还说找什么稿!”
依儿笑笑,不置可否。
“他们两个,好像都喊你作‘玉老师’。”
“是。我以前常去学校的图书室查资料,遇到学校活儿忙时就会留在那帮忙。大家图方便,也称我作老师。子杰是教美术和书法的老师,没课时也常去那里帮忙。豆子呢,就是跟着子杰叫的。”
“这个‘玉’,是你新的名,还是你母家的姓?”
“我现在的名字叫玉穗儿,谷穗的穗。”
“穗?是取果实之意?”
“……嗯。”
“你这‘穗’字寓意好,连那九里香都结满了果实……我妈养的时候顶多能结两三簇,你这几盆都结了十几簇!”
书哲边说边走到花前,俯身用力地闻了闻,深情地说:
“这花香,沁人心脾……看着熟悉的景物,闻着熟悉的花香,人就仿佛回到了从前。”
依儿默默地跟了过来,侧身站在花前,指尖轻轻地拨弄着莹白的花瓣。
“不知为何……那个子杰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心里隐隐地,有些旧相识的悸动……昨天,他瞪着眼我都觉得很亲切。”
“你也有这种感觉呀?还以为就只我有。那会不会,是跟我们的哪位同学或者老师长得相像?”
“……有可能,但一时也想不起什么人……不过,他对我好像没什么好感。”
“不会的。他就是对陌生人有些警惕。”
“陌生人?那昨晚……你是如何跟他说的……我是什么人?”
“……就直说了……曾经的……恋人……”依儿调皮地笑笑,“现在的小孩子精得很,骗不了,也就不劳神去编瞎话唬他们了。”
“……曾经的?”书哲拨弄着花瓣,黯然问道。
“不然呢?”依儿的声音也有些怅然,“我说过了,一切不变!”
“可我要说的是‘一切未变’。”书哲转身扯了下依儿的袖子,“我对你的牵念未曾改变,你对我的依恋可曾褪减?”
依儿没有回应,依然侧身站在九里香的花株前,一朵一朵地摘掉已经枯萎的花瓣,枝头只留下盛放的花朵和含苞的花蕾,还有或红、或橙、或绿的果实。
书哲缓缓地贴到她身侧,用手指拢起一簇火红的果实,扭过头,深情地说:
“你看这九里香,花落了结果,结了果依旧开花,花落了又结新果,新果之后还有新花……我们也一样,不论阳光还是风雨,不管相守还是别离,无论经历过什么,纵然天各一方,我们依然心系彼此,从来不曾忘怀。”
依儿停下手,俯身在花簇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直起身,注视着书哲,目光炯炯地点了一下头,“嗯!心系彼此,不曾忘怀!”
书哲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疼得噤了一下鼻子,偏过头用力地眨了眨眼才勉强过了这股劲儿。
“所以……”书哲分不清是气恼还是伤心,转回头直直地瞪着依儿,“还是老样子——我说的都对,但你依然故我!”
“嗯!因为我跟你说的一样啊!”依儿扬起了头,理直气壮地说。
“一样吗?”
“一样!”依儿盯着书哲,耐心地点了一下头,目光无比清澈,语调无比真诚。
可书哲的眼中却满是狐疑——为何我没看出半点一样?
“……我虽守在这里,却未敢奢望此生再见……我只与这老宅相守,这里有我想要的一切!谁料竟有意外之喜,此生得见……幸甚!足矣!”依儿的眼中亮晶晶的,似有星光闪烁。
“嗯……我也一样。”书哲垂首牵起依儿的手,冰冰的。他又牵起另一只,搭在一起,压在两个掌心里温着。
“不过……又不太一样……我一直在找你……我想找到你,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我知道!所以……我过得很好,非常好!”依儿灿烂地笑笑,眼眸中却泛起了泪光。
“……嗯,我也很好……都挺好……我们……除了……总之,我们都很好!”
书哲有点语无伦次,依儿微微地点了点头。
“其实,你的心思我懂……”书哲用力地握了握依儿的手,“昨晚跟静雅聊了很多,她也把我往外推,你们两个都希望我能周全……我哪还有什么周全,也不可能周全。我的周全都在你们身上……正如当年我在信中所写,只要你过得好,我便可安心。我只想知道,你一切安好!”
“……信?”依儿迟疑了一下,略显惊讶。
“是啊,我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可你一封也没有回我。”
“……你是什么时候给我写的信?”
“……第一封是九月,我通过倩虹拜托好多人帮忙才找到你家,结果赶到杭州时,你妈说你嫁人了,还去了国外。我就在你家当场写了封信给你,让你给我一个解释。
“第二封是次年二月,马上就过年了,我带着信去了你家,请你妈转交,旨在告诉你,我跟静雅结婚了,并且将为人父,年后全家都将迁居国外,你不必再有顾忌,只需告诉我你一切安好。
“第三封是从国外寄的,给你我在国外的地址。之后,每年我都会写封信寄出,告诉你我的近况。今年的信还没有动笔,想等一切安稳了再写,然后亲自去你家送……我后来写的那些信不为别的,就是希望有一天你释怀了,想给我回信了,知道从何说起……”
依儿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是书哲的,渐渐地,视线有些模糊。她默默地听着书哲的故事,故事里也有自己。
都是故事了!
太久远,远到鞭长莫及……
依儿抬起头,用力地扑闪着睫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书哲,又将头偏向一边,唇角漾起一丝苦笑。
“所以……你确实没有收到我的信。”书哲绷紧了嘴角,眼中透着愠色,“是你母亲藏了,还是……”
依儿垂下眼眸,沉思良久,才又抬起头,怜惜地看着书哲,戏谑地笑道:
“这世间,早已没了林依斯人……你的信,又怎么能有回复?”
“为什么这么说?你……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是,活得好好的!就算有什么不好的也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都很好。你,我,一切安好!”依儿振奋地扬着头。
“真的……一切安好……吗?”
“一切安好!”依儿确定地点了一下头,眼中闪着光。
“那就好,一切安好就好!”书哲似信非信,但仍长抒了一口气,避开了依儿的目光。
当他的视线扫过枣树时,恰有一只小鸟从枝间掠过,碰到了枝叶,令枝头的几颗青枣颤了几颤。
他的心头也忽地一颤,扭头瞪着依儿,讷讷地问:
“那……没收到我的信……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很好找的。你跟我说过,屋前有棵高大的枣树,院外有棵老槐树,老槐树在运河边。所以我先选了运河北岸,沿着河从东往西走。见到老槐树就把附近的院子看一遍,也会找人打听。你这个姓在这里并不多见,应该不超过十个。”
“可河边的老槐树却有上百棵……”
“你不是说过吗?万水千山,一步之遥!”
“万水千山是我的,那一步也是我迈,何曾敢想……更不料你跨越万水千山,寻到的却是人去楼空!倘若当年收到了我的那些信,你也就不必枉走这一程了!”
书哲紧扣着依儿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依儿则默默地垂下眼眸,侧目看着盛开的九里香,微微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