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书哲的额头也沁着汗。

    “快到晌午了,回屋去吧,也该煮饭了。”依儿抬眼跟书哲商量。

    “哦……他们……中午回来吃?”

    “谁?”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转瞬领悟,垂眼笑笑,“哦,他们俩呀……平时不在这儿吃……今早是特例。”

    “……那……你煮饭是给我俩吃?”

    “嗯。”

    “我们去馆子吃吧。这里哪家的蒸鱼好吃,你最喜欢的?”

    “馆子?蒸鱼?”依儿垂下头思量,“就在家里吃吧……我……后面园子里有青菜,很新鲜的……”

    “其实,”书哲本还想再坚持一下,但见依儿微微蹙起了眉头,便马上改口道:

    “依你,那就改天再出去吃……咱们先煮饭,然后去摘菜。”

    依儿没有吭声,只抬眼扑闪了一下睫毛,灿然一笑。

    然而这垂首抬眸间的一颦一笑,竟如电流一般,穿透二十几载的岁月,从脚跟钻进身体,沿着脊背一路向上,直冲得书哲心口悸动,鼻孔酸麻……

    他強忍着冲动,侧步迈到依儿身后,抬手轻带依儿的肩,推着她回屋。

    依儿淘米,书哲弄火,很快便把饭煮上了。

    拎着依儿递过来的竹篮,书哲跟在依儿身后,穿过房子东侧一条狭窄的小道来到屋后。

    嚯!这是菜园?

    书哲拎着竹篮愣在那里,他依稀记得,这是一片菜园,比房子的占地大不了多少,对面是后街商铺的后墙。

    菜园嘛,就是一片儿土地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菜,或许还有些杂草。

    可眼前这片儿土地被分割成了很多三尺宽的细长块儿,而且三面靠墙的地块儿被堆高了半尺多,准确地说,是三块砖的高度;靠北的两个转角还砌成了圆弧的形状。

    西北角侧卧着一个硕大的陶罐,罐内的水面与罐口齐平。陶罐上部有明显的裂缝,透过的光映在罐底的水面上。

    可能是为了行走方便,各个地块儿之间都有一条青砖铺就的田埂。

    “你这种的都是什么呀,绿油油的,还一堆儿一堆儿的?”书哲蹲在田边,抚摸着菜叶。

    “你自己认认,看能认出几种。”

    依儿俯身在靠西墙的地块上拨弄几下,拔了两棵长得粗壮些的菠菜,又往前挪了两步,继续选,继续拔。

    “你手里的是菠菜,”书哲边看边溜达过来,“你脚下的是韭菜,旁边这个是白菜……那个是小葱……东面墙边的是豆角,还有你那边的也是……南面墙边上的是……南瓜?”书哲一一指出他一眼就能分辩的植物。

    “厉害!”依儿将采下来的菠菜就地处理,垃圾直接留在墙边。

    “那个……开着小紫花的……是茄子。”

    “又对一个!”依儿说着将摘好的菠菜放到书哲拎着的篮子中。

    “南瓜前面那个呢,没有花也没有果的?”

    “土豆,估计开花儿时你能认识。”

    “……就剩下豆角下面这个了,是……”

    “花——生!呵呵,就快能吃了!”

    “这儿还有块儿空地,打萛种什么?”

    “原来是白菜,吃完了,歇歇还种白菜。”依儿说着,从墙上取了把剪刀,蹲在青砖田埂上剪韭菜。

    “这园子是你来以后修的吧?”书哲把篮子放在砖上,拿起依儿剪下的韭菜一根根摘了起来。

    “嗯……每年修一点儿……不过以前都是用修房子换下的废料凑合……前年吧,入冬前,地里没什么菜了,子杰非要大修一下……那三面砌得高了,通风,还省水……地上也都换成一样的青砖了……小孩子玩心太盛,也可能是画画养出的习性,干什么都追求美感,呵呵,快把菜园变成花园了……”依儿说着,将最后剪下的几根韭菜摘好,递到书哲手上。

    “那罐子也是他弄的吧?”

    “是。豆子家不要了,他俩就给抬这儿来了……还说是油画的风格。”

    书哲拎起篮子,将手里的韭菜全部放进去,看着依儿将剪刀挂回墙上,才指着檐下的两口大缸问:

    “这么多的水,哪里来的?”

    “……嗯……有雨水,也有从河里提的。”

    书哲欲言又止,依儿见状,边往回走边补充道:

    “子杰和豆子提的,有时顺便就把菜也浇了。”

    堂屋内,书哲洗菜,依儿切。依儿烧菜,书哲端。想不到,夕日那个诗文不离手,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小丫头如今种地、烧菜竟也有模有样。

    书哲端着菜进屋,将两盘菜摆在靠门侧的桌角。依儿随后端着两碗饭进来,满的一碗放在菜的旁边,自己端着少的一碗坐在另一边。

    书哲见状愣了一下,将两盘菜推到桌子中间。

    “快尝尝,我烧的菜很好吃的!”依儿一手扶着碗一手端着筷子,眼神中满是期待。

    好吧,你永远这么自信。

    书哲赶紧动筷,菠菜、韭菜、鸡蛋各夹了一些,又冲依儿点了点头,“你自己也吃啊!”

    “嗯。”依儿应了一声,依然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书哲叹了口气,径自端起碗,连饭带菜一起往嘴里扒,边嚼边笑着点头,“嗯……好吃,好吃!”

    依儿欣喜地笑了,学着书哲的样子,每样菜都夹了一点儿,然后也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瘦削的脸颊撑起两个鼓包……

    书哲几度眼鼻酸涩,都勉强靠着口中的饭菜硬压了下去。

    实话实说,依儿的菜烧得确实好吃,没有过多地调味,保留了青菜原本的味道。如同眼前这个人,虽经岁月侵蚀,容颜渐衰,但一顰一笑依然还是当初的模样。

    好味道岂能辜负,在依儿的指示下,书哲老老实实地将两盘菜全部打扫干净。

    “碗筷我来收拾,你就坐这儿好好喘口气、喝点水,歇够了就赶紧回去吧,已经出来大半天了。”依儿将碗盘摞在一起,对书哲说。

    书哲将手搭在碗上不让依儿走,讪讪地说:

    “你都没问我会在国内待多久就急着撵我走!”

    “待得久,随时可以再来;待不久,更不该在我这耽搁……”依儿语气轻缓,慢条斯理地说。可迟疑了片刻,又眼眉微挑地看着书哲,轻声问道:

    “好吧,你在国内待多久?”

    “一会儿就走,随时再来!”书哲气呼呼地抢过碗盘,端去了堂屋。

    依儿握着筷子想了想,又拿抹布擦了擦桌子,笑着跟了出来。

    书哲正在洗碗,依儿把筷子递给他,轻声说:

    “以后再来,可以带上她们俩。”

    “……她们俩?你是说静雅和欢儿?”书哲停下手。

    “嗯。”

    “你喜欢……她们?”书哲把重音放在了“她们”上。

    “……她们喜欢树洞。”依儿?了清水倒在旁边的脸盆中。

    又是树洞!那个神奇的树洞,冥冥之中主宰着这个家的走向。

    书哲洗完了碗筷,又端起来沥了沥水。依儿拉开柜门,书哲将碗筷放了进去。

    依儿转到脸盆旁边,书哲跟了过去,洗了洗手,接过依儿递上的毛巾擦了擦。

    回到西屋,书哲坐在中间正对着窗的凳子上,倚着桌子,半眯着眼,看着跟进来的依儿,小心地问:

    “静雅……是我大哥的未婚妻,你还记得吗?”

    依儿站了一下,看了书哲一会儿,垂下眼坐到靠里的凳子上。

    书哲盯着她,将身体转了过来,左臂撑在桌子上。

    “之前,就在做饭前,在九里香旁边,我跟你说第二封信的时候提到过她,说我跟她结了婚,并且将为人父……但你没有反应,因为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依儿没有回应。

    “我跟静雅结婚这件事,原本只有西边的邻居知道。但我们搬走后,应该就传开了………”

    依儿垂目静静地听着,右手循环往复地揉捻着左手的指腹。

    “那我大哥的事你也一定听说了……再有两周就办婚礼,可他却出事了,一船的货被劫走不说,他和几个伙计还下落不明。幸好我到家了,跟着静雅她爹一起,费尽周折,用了二十多天才辗转找到尸骨……结果刚料理完后事,又发现静雅怀孕了……”

    书哲哽住了,他扭身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两口水。

    依儿起身,又给他续满。

    书哲深深地舒了口气,继续说:

    “妈跟静雅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大哥能有个后,悲的是静雅与大哥还没有完婚。于是,静雅他爹便打起了我的主意——兄弟俩都是许家的,招赘哪个都符合他对爹的承诺;孩子也是许家的,不会流于外姓;我们仨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样远近……反正他说的都对,但所有人都反对。妈和静雅都知道我已经有你,所以肯定还是保我们。我跟妈和静雅说了自己的打算,第二天就回了上海。”

    书哲有些气喘,依儿将水杯向他手边推了推,书哲又喝了两口,继续喘气。

    “我想早点见到你,跟你商量抚养孩子的事。我们若能赶在孩子出生之前成亲,孩子就有了家。将来静雅愿嫁则嫁,就算终生不嫁我们和孩子也可以养她终老。

    “终于盼到开学,可过了一周你都没有返校。我慌了,好不容易托人找到你家,请了两天假赶过去,听到的却是你嫁人了!

    “我不信!我怎么可能相信?

    “我跪求你妈让我见见你,可她却说见不了,你已经出国了!

    “依儿,你能想到我的样子吗?

    “我在你家门前蹲守了两天两夜,希望能守来转机。可是没有,你家的下人给我送吃的,送盖的,但嘴里却不吐一个字。

    “我失魂落魄地返回学校,每天往收发室跑,有时一天跑好几趟,就希望能早一刻收到你的回信——那段时间,我的整个世界都塌了!”书哲转过头,拭了拭眼角。

    “结果信没等到,静雅她爹却找了过来,跟我聊了一个晚上。主要是静雅的肚子开始显形了,行动不便。一下子少了两个主力,店里的生意他一个人支撑不起,希望我能回去帮衬一二……又说起当年我爹替他挡刀送命,他在爹灵前的诺言……反正就是世道艰难,让我多为家人着想,难为一个人,成全两个家……”

    书哲垂下眼帘,手指用力的抠着桌面,努力地调整呼吸。

    依儿一直默默地听着,低眉垂目,气息平和。

    书哲缓缓地抬起眼,疲惫地打量着依儿。

    刚才,他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放慢了语速,尽可能以最平和的语气和措词讲述他曾经锥心刺骨的痛。他担心他的依儿会泪流成河、泣不成声,以致他无法连贯地讲完整个故事。

    然而,他多虑了。

    眼前的这位听众——不,她是剧中人,居然连路人该有的唏嘘和感慨都没有,平静如水。

    “依儿,你在听我说吗?”书哲探身问道。

    “嗯。”依儿微微点了下头。

    “……也是,我说的这些,你应该都听说过……”

    依儿没有回应。

    “但应该都是只言片语,有些已经传得走样了吧?”

    “嗯。”依儿只是点头,再无其他表示。

    书哲有些无措。

    “……依儿,你看,一直都是我在讲……”书哲向前挪了挪,双臂都撑在桌子上,“那个假期,我们俩都遭遇了变故。依儿,可否告诉我,在你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世界一切如故!”依儿幽幽地应道,右手的拇指抠着左手的掌心。

    “可是……”

    “可是……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依儿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书哲,声音却轻如软絮,“于世人,林依已经不复存在;于书哲,一切如故——我心似君心,未负相思意!”

    ……

    相顾无言,没有泪千行,没有。

    ……

    一个只有淡漠,而且绝决;

    一个只有错愕,而且迷乱。

    ……

    说好一会儿就走,是得走了。

    ……

    河边的沙石路上,书哲开着汽车一路向西,所有右转的路口他都视而不见。

    前面已经没有人家了,旁边是庄稼地。书哲缓缓地靠边,停下了车子。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方向盘上,烤得双手暖暖的,但浸入手心里的寒意却无法拔除。

    几次牵她的手,感觉都是冰的。每次走近她的人,感受到的都是寒意。

    刚才头也不回地走向车子,上车后才敢抬眼看她,而她也只是扶着门扇站在门里。车子经过门前,她也只是歪歪头,摆摆手。

    出门前告诉她,自己要去成都讲学,得走好几天,她笑着“嗯”了一声便无其他。

    那句“你在国内待多久?”问是问了,没有答案也未追问。

    多待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话,她……竟一句也没有回馈!

    问起曾经,她竟说:

    “一切如故!”

    一切如故,我何需牵念经年?

    一切如故,她怎会凉薄至此?

    她还说:

    “我心似君心,未负相思意!”

    可君心缱绻,照见的却是淡漠绝决!

    ……

    残阳洒在运河的水面上,火红的一片,泛着金光。

    车内也是红彤彤的,洞房花烛夜一般。

    书哲紧紧地抱着方向盘,喃喃地说:

    “未负相思意……可是依儿,那些年,你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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