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依儿让子杰下午去书店帮她找一本诗集。
书哲看了欢儿一眼,低声问:
“你不是约了人去书店吗?要不,你顺路帮姑姑找吧?”
“哦,没关系,我自己也有两本书要找……要不,一起走吧!”子杰侧目看着欢儿,欢儿看了看书哲,又看了看子杰,默默地点了点头。
因为欢儿还想买个钥匙扣,书哲便将他俩放在商业街附近。
商业街里有很多卖小杂物的店铺和档口,二人边走边看,琢磨着哪家店铺看着顺眼。
忽听有人大声喊:
“子杰!子杰!邱子杰!”
没等子杰缓过神来,喊话的人已冲到面前,用力地拍打着子杰的肩膀。
“还真是你!”说话的人直接勾住了子杰的脖子,“你说你,休学了也不跟哥们儿打声招呼,害画社的兄弟们一顿打听!”
“哦……事出突然……”眼下的事件更突然,子杰一时局促,干笑了两声,不知该接哪一句。
“年后跟我妈去二姐家串门,我还特地去你家找过你呢。结果,邻居说你家搬走了。”
“……哦……是,年前刚搬的……”子杰勉强把话接了过来,顺便也将脖子从那人的手臂下搬了出来。
但手脖子又被掐住了。
“你这一搬我俩就彻底断了联系,原来你搬到这儿来了……哎!你小子不会干脆把我忘了吧?这么半天,你支支吾吾地不叫人呢?”
“你匀空给我叫人了吗?”子杰无奈地翻了下白眼。
“现在匀你,叫!”
“关飞羽!”子杰没好气。
“嗯——嗯!”那个关飞羽拖长了音嫌弃地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三哥!”子杰皱着眉叫了一声,声音更显嫌弃。
“对!对对……三哥!最惦记的就是你这声销魂的‘三哥’!来,再叫一声!”
三哥用力地抖了抖子杰的胳膊,但子杰又白了他一眼,不叫!
“不用哥帮你洗臭袜子了哈?说起你的臭袜子,哥哥我还真是想念了许久……”说着,三哥哽了一下,又拍了拍子杰的肩,“真是缘份!哥在车上那么一瞥就把你认出来了!”
“呵呵……三哥目光犀利!”
“……说到犀利……”三哥抿着嘴向四周扫了扫,“我在车上见到你时,你身边好像有个女子……”
说到女子,子杰才蓦地意识到——欢儿!
欢儿呢?
欢儿在?
想到欢儿,子杰也向四周张望。刚才……刚才她在找钥匙扣……
前方不远处,五六米远的一个档口,欢儿正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什么。
刚才,三哥喊他名字的时候,她就在身旁。什么时候走开的,不知道。
三哥也看到了欢儿,眯着眼端详了片刻,凑近子杰八卦地问:
“女朋友?”
子杰笑了笑,不置可否。
“原来你喜欢这种清新现代风,难怪那些女孩子你一个也没看上!”
子杰依然只是笑笑。
三哥识趣地拍了拍子杰的肩膀,轻声说:
“懂了,弟弟!难得入了眼,别着急,慢慢来,下次哥指点指点你……今天约了人得马上赶过去,下次专门约……你住哪儿,我去找你!”
“我找你吧……我住得偏远些。”
“也好,我的地址是……”三哥说着掏出笔,又从随身带着的小本上撕下一页,刷刷刷地写了好几行,“这上面是我家和公司的地址、电话,你可一定得找我啊!”
“一定,一定!”子杰用力地点头。
三哥又朝欢儿那边瞥了一眼,拍了拍子杰,小跑着离开了,钻进远处街边的一辆汽车,摇下车窗频频摆手。
车开走了,子杰长长地抒了口气,怅然转身。欢儿已晃到他近前,扬着眉,眨着眼,直直地看着他。
“……钥匙扣……买了?”
欢儿扬起手,抖了抖套在食指上的钥匙扣——是一串紫水晶,明亮通透。
“……挺好看……”子杰勾了下嘴角,“那……去书店吧。”
“嗯。”欢儿应着,默默地跟着子杰。
走出商业街,路上的行人不多了,子杰才微微侧头对欢儿说:
“刚才那人是我大学同学,好多年没见了。也是神奇,一个擦身而已,他居然在车上一扫便把我认出来了!”
“说明他心里有你,虽然不见,却会时时浮现。”欢儿若有所思地应道。
子杰心里一震——浮现,一种神奇的能力。不必刻意,随时随地,应景而生,应情而动,形声俱备,思绪翩跹。
只是,每个人的眼前心上,时时浮现着的,各有不同……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到街口,穿过马路,沿着对面一个不大的城中湖继续往前走。书店就在湖边小半圈的位置,隔着湖面已能遥望。
湖畔树荫浓密,湖边石阶错落,偶有老携幼,男伴女在湖边闲逛。
行至一处僻静的林荫,欢儿快走两步停在子杰身前,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才开口道:
“子杰,我还是得把话说出来。”
子杰站定脚步,勾勾嘴角,瞥了周遭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因为你跟依儿姑姑的关系,我很少打听你的过去,以免你误会我在替爸爸探查你……但是,有些事情已经撞到眼前了,我无法装聋作哑。”
欢儿也扫了一眼身侧,停顿了片刻,见子杰面无异样,也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继续说:
“至少,我需要知道,此刻,我到底是跟什么人走在一起——林子杰?邱子杰?裘子杰?还是什么我没听清楚的子杰?”
该来的,终将纷至沓来。
不用急,来什么接什么;
不用慌,有什么说什么。
摆正了心态,安静地听欢儿说完,子杰不慌不忙地抬起了眼眸,目光清澈地看着欢儿问:
“你虽话里有话,但眼下我需要回答的问题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到底姓什么,是吗?”
欢儿说完刚才那番话后,情绪略有波动,面对子杰的提问没有吭声,只是绷着唇看着他,眨了下眼睛。
“我现在姓林,林木的林;曾经姓邱,邱壑的邱。邱是父姓,林是母姓。”
子杰娓娓道来,说完笑了笑,示意欢儿回答完毕。
可欢儿仍然看着他,扬了下眉也笑了笑。
“哦……还有延伸问题?”子杰抿了一下嘴,瞥着湖水长舒了一口气,略带自嘲地自问自答道:
“这么大人了为什么改姓?哼……改姓……不为别的,只为了实现林家的夙愿!”
说完,子杰微扬着头,耸了耸鼻翼,眸光掠过湖面,裹挟了水气,变得不再清澈澄静。
欢儿犹疑着转过身,并肩站在子杰身旁,一同看着湖面静默……
“我不关心林家的夙愿……”欢儿终于开了口,但仍目视湖面,“甚至我也不太关心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只关心自己内心的感受,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初见时你凶我、冷落我,甚至嘲讽我,都没有影响我对你的判断。”
欢儿右手握着左手,扣在胸前,停顿片刻继续说:
“但此刻我会惶恐……你身上有很多迷题,我一时间解不出答案。但是无妨,我愿意换个视角去享受这种默默探索的乐趣……可是,在这探索的过程中,有一种恐慌时隐时现——我怕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你也如当年的依儿一样,人间蒸发!”
欢儿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用力地揉搓着指节,摒息凝神。
子杰也在努力地摒息,以压制心内突发的激荡。
这个姑奶奶果真是个奇葩!这是小说家惯用的沟通方式吗?子杰已经预备好去应对一连串的灵魂拷问了。可是,这算什么?倾情告白吗?
你怎么总是抢采访对象的戏,令采访对象哑然无声,惘然无措?
抢就抢吧,可为什么提依儿,为什么将自己与依儿相提并论?
依儿之于书哲,那可是……我之于你……又能算什么?
沉寂了良久,欢儿终于压制住心尖和指尖的颤抖,但再发声时音量也有些衰减,“我见证了爸爸每一次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的心路历程,也见证了他绝望之后仍心心念念的情愫……我怕自己……跟他一样……”
子杰一直注视着湖面,可除了几只黑影从眼前掠过,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的注意力都在身侧。
身侧的那个人流泪了,说到“人间蒸发”时就已经开始了吧?
这泪水来得猝不及防,他还没有资格,去为这个女生擦拭泪水;更没有想好,擦完泪水后如何面对那双眼睛以诚相待。
那就,让她流吧。
女孩子流泪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如果被她发现身旁的男人眼角也有泪,她的心里是不是又得多一道迷题?
……
大概是把他俩当成人形塑像了,几只鸟俯冲过来想落个脚——哦,是活的,会躲。
子杰向后躲闪时揽住了欢儿的腰,四目相对时子杰关心的却是自己的眼泪干了没有——欢儿的泪痕还在。
未等站定,欢儿慌乱地抹了抹眼睛,将头侧向一边。
子杰松开欢儿,向后退了一小步,低声说:
“你看,这鸟儿莫名地就冲过来了,哪有什么征兆?人生也是如此,没有预兆,发生的时候自然就发生了……在你的小说中,你觉得女二令男一魂牵梦萦,那男二呢?男二之于女一,除了多一份失去的笃定,他带给女一的痛楚又有什么分别呢?”
欢儿回过头,视线落在地上。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却不料身边这块木头全然没有捕捉到重点,关注的竟是男女几号的痛楚。
子杰稍稍前倾了上身,声音依然低沉,“所以,人生有许多生离死别,不可预见,无法承诺。人们忧虑也好,惶恐也罢,都是惘然……但我们可以试着承诺——纵使天各一方,甚至天人永隔,也要努力呈现彼此最爱的模样!”
欢儿缓缓地抬起头,和着子杰低沉而笃定的声音,在那清澈的明眸里遇见了勇气和坚定。
只是不知他的这份勇气和坚定,是对朋友的开导,还是……
“至于你所谓的迷题,更不该成为令你惶恐的诱因。”睫毛一闪,子杰眸光中的勇气和坚定变成释然和温暖,“生逢乱世,很多人都有合家欢的故事。有人希望写成小说传世,有人选择凝成往事封存……不过,只要你想知道,尽管提问。一如从前,我接受采访,但不承诺相告——因为,我承诺如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