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的,只是过来送个信儿而已,谁料想,一不留神掉进这么大个坑。
书哲一边开车一边苦笑:依儿啊,你这半辈子到底吃了多少苦?
陪着个疯魔的老奶奶睡了三年,还得半夜起来哄孩子一般地陪着。这样的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个老朱家是搬走了。若是他一直不搬,你会一直住在鲁老爷家吗?那他们回老家以后,你又会去哪里?
一个人在河边转悠的时候,你的眼里在看什么?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运河水、老槐树、枣树枝、院墙、屋檐……
你怨过我吗?怨我没有执着地等你。
执着……不对……四年……她在鲁家住了四年,为什么是四年?
书哲靠边停下了车。
不对呀!怎么会是四年?她在老宅住了十六年,加上这四年,就是二十年——她到这里二十年了吗?
那不就是说,我头脚出国,她后脚就到了!
又或者,我们曾经同时生活在这个地方!
她是几月来到这里的?徐老爷未必清楚,但依儿自己肯定记得。
记得问她——尽管于事无补,毫无意义。
可是做什么又有意义呢?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她也只有一年的时间不知所踪了!
一年,只有一年而已。
这一年,她在哪里?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手头拮据,只能住最便宜的房子?
这些问题令人窒息!
还有刚刚的这位徐老爷,谈笑间答容可掬,言辞坦荡。但他那哈哈哈的笑声,回想起来却如同一把把悬着的利刃,令人不寒而栗。
短短一个月时间,自己对依儿的过往尚且一头雾水,他却已将自己摸了个通透。
也是,倘若没有这般本事,又如何能受人之托照拂依儿周全?
书哲爬到家吋,静雅和欢儿已经吃过了晚饭。
见他进来,厨娘赶紧去热饭。
静雅打量着他的神情,知道此行不妙。
“依儿同意过来吃饭。正好子杰也在那儿,就一起说了。”书哲边换衣服边向静雅汇报主要任务的完成情况。
“挺好,当面跟子杰说比打电话强。”
“是,而且若非他在旁边帮忙,今天想要说服依儿,可能还有点儿难度。”
“第一次嘛,依儿肯定有些顾虑。”
“反正这件事就算说定了。”书哲转身去洗手,静雅跟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
书哲一边洗手一边整理思绪,擦好手,才正对着静雅说:
“但是今天我发现了一个重要信息。你知道吗?依儿,在她搬到老宅之前,就已经在这个城市居住了四年。四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加上老宅的那十六年,她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也就是说,二十年前,依儿就到了这里?”
“啊?那就是说……”
“她之前租住在一位姓鲁的人家,在那里住了四年。我一开始也跟你想的一样,但现在想想,那个四年和十六年都不一定是整数,所以她的空档期应该是半年到一年半。”
“就这么点儿时间?”
“对,最长一年半!现在,她来这以后的经历基本清楚了,那四年里的事情我等会儿跟你细说。如今的问题就是那半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里,她经历了什么?”
“半年到一年半的时间……结婚、出国,再回来,还不够折腾的呢!”静雅边说边推着书哲转到餐桌旁坐下。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非常集中了——那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到底是怎么过的?先看后天我们聊得怎么样,能不能聊出点什么?如果不能,我想去杭州走一趟。只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或许在她家那边,能找到一些答案。”
之前都已决定放弃探究了。可是又出现了新的情况,获知了新的信息,这些信息不断冲击人们心理承受的底线,探究的欲望再一次涌了出来,压制不住。
看着书哲满脸的忧思和焦虑,静雅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还是书哲抽出空来接依儿。
车刚停好,院门就打开了。依儿衣装整齐地站在门前,手里拎着一个布包。
书哲连跑几步迎了过去,接过依儿手中的包。
依儿迈步出门,返身将门锁好。
车子就停在对面,书哲跟在依儿身侧,一只手臂悬在依儿身后,扶也不是,不扶心慌。
拉开车门,白白端着手臂,默默地看着依儿上车,然后将手中的布包放到她怀里,关好车门。自己则紧跑几步,绕过车头上车。
侍候人的活儿不好干,只短短这么几个动作下来,书哲的额头已隐约浸出了汗。
“坐好了,依儿,我们出发!大约要开二十分钟。”书哲侧过头,柔声说。
“嗯。”依儿抬眸笑笑,点了个头。
车子启动,依儿扭头看着老宅,双手抓紧了布包。
汽车右转,再右转,然后驶上了后街。
书哲终于调匀了气息,余光掠过两侧的店铺,轻声说:
“依儿,你是不是又有好久没有出门了?”
“嗯。”
“这些店你经常去哪一家?”
“以前会去杂货铺。现在有子杰,我也没有什么事需要出门了。”
又开出一段,书哲放慢了车速,抬手指着街对面说:
“依儿你看,对面有个‘胡记制衣’。”
依儿抬眼看去,“嗯”了一声。
“那个店的老板,不对,是老板娘,我叫她胡婶,以前经常给母亲送活儿。母亲就是靠给她家缝衣服挣些家用。”
“哦。”依儿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家店我去过。但只见过一位老妇人,应该就是你说的胡婶。人很能干……那么大岁数了,还能打理店铺。”
“是很能干。别的不说,能把店铺撑到现在就很难了。这条街上,我还能记得的老店铺已经没有几家了。子杰他们常去买饭的那家鸣凤楼是一个。再有就是……前面街角有个杂货铺,从外面看招牌没变,但老板有没有换就不知道了。”
“那家店我以前常去。他家的东西很全,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老板人很好,偶尔遇到他家没有的,也会帮我记下,不管在哪儿遇到了都会帮我带回来。”
“果然是个好人!下次再来我想去逛逛。”
“对了,那个老板名叫‘六子’,是个中年男人,胖乎乎儿的。”
“‘六子’?是‘六指儿’吧?他有一只手,记不得是哪只了,小指外侧还有一个指头,对吧?”
“左手。”
“那就也是老人儿了!他比我大六七岁吧,没念过书,但却很会算帐,从小就跟着他爹看店。”
就这样聊着天,杂货铺过了,鸣凤楼也过了,再往前开,就到了例行左转的街口。书哲很想径直往前开,开到丁字路口再左转,然后用手一指,聊聊“徐记典当”。
可是,依儿此刻总算放松了些,面色略现愉悦。如果聊那个话题,会不会晴转多云呢?
算了,以后再说吧,今天的任务就是让她拥有一次愉快的出行体验。
继续聊“六子”轶事,聊世事变迁;聊雨季将至,聊湖波泛泛;聊路边万斛浓香,玉簪串串;聊那年紫藤将谢、蔷薇初绽……
书哲也终于知道——他们,只是错过了紫藤的花期,一个早一点点,一个迟一点点。
那一年,欢儿满月,窗前拱廊上的紫藤花苞待放,新芽初萌,可他们未及拥抱花开便启程了……
车停门口,静雅立在檐下立刻就看见了,一路小跑着迎了过来。
“哎呀,依儿!没想到你穿上旗袍越发楚楚动人了,真好看!过几天我陪你多做几套,以后咱在家也不穿上衣下裙了!”
依儿笑笑,偎着她一起往屋里走,扔下书哲一人拎着布包跟在后面。
走到檐下时,静雅指着墙边的两个竹篓,笑着说:
“依儿你看,我种的菜。他们爷俩都让我搬家之后再买罐子,说今年种不了什么菜了。没办法,我就用竹篓种点儿白菜,呵呵呵!”
那竹篓中的菜刚刚钻出土,只有两个小圆叶。但既然出苗了,有苗儿不愁长,日子就有了新的盼头!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大束鲜花,旁边摆着果盘,一看就有了喜庆的气氛。
餐桌上已摆好了碗筷,还有两个大碗盖着盖儿。
依儿接过书哲手中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布袋递给静雅,微笑着说:
“这里是十二个咸鸭蛋,今天煮好的,挺好吃……过生日都是早上煮鸡蛋,这个就是凑个热闹!”
静雅接过鸭蛋,摸了摸,冲着书哲说:
“早上的鸡蛋吃过了,咱晚上再吃个鸭蛋,这一年都让它无病无灾、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这时,欢儿兴冲冲地进来,手里拎着一瓶红酒。
见过依儿,欢儿朝书哲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兴奋地说:
“爸爸,红酒是弟弟送您的生日礼物,我们今天就和您一起分享了哈!”说完,也没等厨娘上手,自己拎着酒瓶进了厨房。
席间,欢儿陪着书哲坐在一边,静雅则陪着依儿坐在另一边。
桌上六个菜,一个汤,有鱼有肉。欢儿给每个人都倒了半杯红酒。喝多喝少不限,就图一起举杯相庆的热闹劲儿。
静雅边吃边照顾依儿。书哲和欢儿比较了解依儿的喜好,之前设计菜单时就考虑了依儿的口味,这会儿又在一旁不停地提示。
依儿的酒下得很慢,每次举杯她都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小口。
大家喝得都很随性,欢儿每次给父母添酒时,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依儿的杯中添上几滴。
静雅祝书哲万事顺意,依儿祝书哲平安康健,欢儿祝爸爸心想事成……
这肩负着历史使命的一顿饭能吃出这个氛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饭后,四个人围坐在沙发上,或喝茶或喝水,聊书哲在学校收到的生日祝福,聊夫妇俩对一儿一女的期望,聊未来新居的构想,聊静雅独自居家的孤寂,聊明天带依儿去逛城隍庙顺路选几身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