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哲独自来到院中,院子里空旷无人。
之前在屋里、在车里,后来又到屋里,空间狭小人多事急,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压抑着,如临大敌。
此刻归于宁静,独处在这空旷的院子里,无遮无挡,他的泪水仿佛湍急的洪水终于可以倾泻而下,溃堤了……
“长庚回话,长庚回话……我的依儿怎么样?”
长庚,你辰昏值守,可否知道,我的依儿,到底怎么了……
擦了擦唇边的泪水,书晢缓步出了院门。周遭一片寂静,偶有几声虫鸣蛙叫。
今天恰逢十五,皎皎明月高挂半空,照见的却是男儿热泪。
他踱至河边,水波中隐约映出月影。
可他依然不能纵声。
耳畔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右侧不远处的水边有个蹲坐着的黑影。
书哲静立了一会儿,还是悄然退回到院内。
往事不堪追忆,大家也都默契地不去追忆。可它自己却会跑出来,在你满心欢喜、毫无戒备的当口跑出来,直冲得人仰马翻……
书哲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平复了心境,又回到屋内。
静雅依然坐在床边守护着依儿,见他进来,悄声问:
“聊了吗?”
书哲黯然地摇了摇头,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静雅轻轻地走过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轻声说:
“那个屋里有张床,你先过去歇歇,我在这守着她。”
“还是你去歇着吧,我去了也是白去。”
“……那我再多陪你一会儿。”
静雅说完长吁了口气,又默默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依儿。
过了好一会儿,子杰拎着个包袱从外面进来。对着书哲夫妇小声说:
“若是你们实在不想走,可以轮流到西屋休息。我拿了新的被子过来,你们放心用。”
子杰说完拎着包袱进了西屋,将床上原有的被子挪开,铺上新的床单和枕巾,又将新被子放到床上。
书哲跟了过来,帮子杰将床单的折角扯平。这被子说是新的,却与原来的花色没有二样,看上去又薄又软。
“子杰,别忙了,可以聊聊吗?”
书哲将屋门轻轻带上,自己坐到了桌边。
子杰应了一声,拍了拍衣服,坐到书哲对面,双脚交叉在凳子下面,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腿间,抿着上唇,静等书哲发问。
“看你刚才给她吃药的情形,她这个病是不是经常发作?”
“……一年……五六次吧,间隔有长有短。”
“大夫怎么说?”
“……她不肯去医院,请了一些大夫来家里,就说是阴阳两虚,所以经常会心悸、目眩,甚至出现幻像……之前只知道不能饮茶,却不知道酒更不能喝……因为平时她也接触不到酒,所以未曾留意。”
“……看来,今天真是酒的问题……她这个样子,你以前见过吗?”
“……哪个样子?您问的是病,还是病的原因、程度?”
“后者。”
“没有。”子杰确定地摇了摇头,“来过这么多次,不知您有没有察觉,她可以在回忆、现实和梦境间自由切换,游刃有余,完全没有障碍。这是一种疾病,却也是她活着的一种技能。但是酒可能令她失去控制,导致切换障碍。
“……不知今天的变故是因为回忆,还是梦境……”书哲喃喃自语,他欠了欠身,搓着手瞥了一眼房门,略清了下嗓子,低声问道:
“我一直忘了问,你……是什么时侯认识她的?”
“三年前,我来学校就认识了。”
“……可你们……不是同龄人……她又这么孤僻……怎么会……”
“呵呵,”子杰微微一笑,伸开了双腿,轻捶了两下,上身向后靠在墙上,“她跟家母长得特别像,我父母都不在了,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见到她就觉得格外亲!”子杰抬起手,用指尖搓了搓鼻翼继续说:
“她虽然孤僻,但对人却平和友善,自己也总是笑盈盈的。”
“嗯。”书哲点点头,没有接话,示意子杰继续说下去。
“哦,说我是吧?我就有事没事粘着她……呵呵,我这个人,脸皮厚,跟谁都自来熟,几句话就能打得火热……这个,您应该有体会。更何况,一开始我就告诉她了,她长得像我妈!”
“……还真有那么像的人啊?你可太幸运了!”
“是很幸运……对了,您没觉得我跟她也有点像吗?”子杰认真地问。
书哲被问得一惊。
是,有点像。
岂止有点像?
他不知多少次合不上眼,一闭眼脑中便会浮现那个轮廊,那个夕阳下瞪着眼却仍令他怦然心动的侧颜。
书哲正欲答话,却听对面屋里传来急促的咳嗽声。两个人同时起身,一前一后赶到东屋。
依儿的头侧歪在枕头上,咳得正凶。静雅坐在床边,俯身轻敲着她的后背。
书哲赶到床前,俯身蹲在床边,只见依儿眉头紧皱,双目紧闭,咳得急促。抬头与静雅对视,静雅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轻捶依儿的后背。
书哲扭头看向身侧的子杰,他正焦急难耐地盯着依儿。
书哲站起身,拉了子杰一把,然后退后一步,说:
“还是你来吧!”
子杰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抬起依儿的头,缓缓地将依儿扶坐起来交给静雅,反手拿过依儿的枕头竖着撑在依儿胸前,自己则坐在依儿侧后方顶着。见依儿仍旧咳嗽不止,只得又探身抓起依儿的手,用拇指按压着依儿的掌心。
不知是子杰这一番操作有效,还是自己咳得过了那股劲儿,依儿的咳居然止住了。
她软软地瘫伏在枕头上,额头已浸出汗来。
静雅心疼地帮她擦拭,又将她额头垂下的发丝掖到耳后。
“我没事。”依儿气息微弱地说。
无人应答。
“你们都歇会儿吧。”
她说的是“你们”,可书哲和静雅却不敢出声。
“她只是眩晕睁不开眼,此刻她的头脑是清醒的。”子杰看着书哲,低声说。
书哲点了一下头,仍未出声。
“静雅,是我不好……败了大家的兴……这么好的日子……都让我搅了……你和书哲……赶紧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还得带我出去……逛呢。”
依儿的气息越来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小。
静雅握住她搂着枕头的手,连声宽慰:
“依儿你别急!今天的事谁也不怨,都过去了。现在都听你的,我们这就回去,但是你也得安心休息,明天好出去玩!”
静雅又抬起另一只手,两手合在一起,握着依儿的手。
依儿连连点头。
静雅抬眼看了看子杰,又扭头看了看书哲,轻拍着依儿的手说:
“依儿,那我们就走了,你一定要安心休息,一定啊!”
“一定!”依儿又点了点头。
静雅起身看了眼书哲,又扭头对子杰:
“子杰,那就辛苦你了,我们先走了,明早再过来。”
“好,我送你们。”说着,子杰站起身,将依儿的手送到枕头旁边抱好。
“不用送,你看着她吧!”书哲劝阻道。
“她没事。”
子杰坚持跟着书哲夫妇出了大门,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你们骗不了我,也很难骗得了她。”
书哲惊讶地看了静雅一眼,没有接话。
“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回来,车必须开走,因为她会一直听着。”
书哲与静雅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所以,你们最好真走,也免得我分心。她肯定没事,若不放心,可以留个号码,有事我事给你们打电话。”说着,子杰从口袋里抽出笔,拔去笔帽,“您说,我记手上。”
书哲大脑一片空白——是自己真的老了,还是这世界要变天?怎么自己竟被一个毛头小子摆布得毫无招架还手之力?
静雅见他发呆,自己报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给子杰。
书哲拍了拍子杰的肩膀,苦笑着说:
“好孩子!改天咱俩好好聊聊!今天就听你的,我们真走,明早再过来。”
“关于明早,她也是骗你们的——她起不来!”
“哼哼!”书哲又是苦笑,“千年的狐狸凑一窝儿了!行啊,还能骗人呢,那我们就真走了,你也抽空休息!”书哲又拍了拍子杰的肩膀,拉着静雅上车。
心里记挂着依儿,子杰没等书哲他们启动车子便已锁好门,转身跑回屋子。
依儿依然伏在枕头上,整个人软塌塌的。
“这回他们真能走了,明早再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汽车启动的声音,然后声音渐行渐远……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依儿微弱的声音问。
“我跟他们说,谁也骗不了您!”
依儿没有吭声。
“不咳了就躺下吧,坐着还是累。”见依儿没有反对,子杰过来撤了依儿的枕头,一手托着依儿,另一只手将枕头放好,然后缓缓地将她放倒。
依儿用力地皱了下眉,子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直至她的眉心渐渐舒展……
子杰将依儿的被子盖好,又拭了拭她额角的汗。俯身看了看她颈侧的血印,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关了灯,退出了房间,敞着两个屋的门。
回到西屋,他又坐回到那把凳子上,伸直了双腿,仰身靠在墙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双臂自然垂在体侧,闭目养神……
刚刚,安顿她睡下,脉象平和,呼吸均匀。
之前,劝走书哲夫妇,说了好几个“骗”字……他说改天聊聊……电话,对,号码还在手上。
子杰直起身,从草稿纸上撕下一条,记下手心里的号码,折好,同笔一起放入口袋。
重新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继续养神。
再之前……聊天,不对,是咳嗽……咳嗽……让我来……扶她坐起,又止咳……告诉他们她是清醒的……他们答应走……她看了我两眼。
再之前是聊天了,放被子时他跟过来……床单、被子……他问病,说了心悸、目眩、幻像……茶、酒……他又问起相识……孤僻……像我妈……我……
子杰抬起手,闭目按压着额头和太阳穴,深深地吸着气,又重重地呼出来……
刀!窗台上有把刀!刚才拎被子进来时……想到刀,子杰立刻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刀还在。
子杰轻轻地拿起刀,刀刃在月光下隐隐反着光。
就是这把刀吗?在她的脖子上留下血印?
这刀刃不长,柳叶大小,可要人命,却也足够了。
端详良久,子杰将刀刃抵在自己颈侧同样的位置,然后闭上眼,身形隐入一座深宅大院。
眼前都是你最亲近的人,热情地挽留你,而你却挣扎着要走……可是走不了,因为你头晕,腿软,还有人阻拦,拉扯……于是你以死相要……
死,于你而言,就这么寻常吗?
生命,于你而言,就这么轻贱吗?
这世间,于你而言,就这么凉薄吗?
每问一句,子杰手中的刀子便加一分力道……可他终究还是怕疼,下不去手……他嘲笑自己懦弱,笑得极其鄙视,鄙视到自己惭愧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