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为了替换子杰,书哲夫妇早早地便出了门,路过后街时买了早点。
老宅门前,两人刚一下车,院门就开了,子杰迎了出来。
“怎么样?”书哲急不可待地问。
“挺好的,还睡着。”子杰边答边冲静雅点了下头,接过她手里的早点,等着静雅回身取下两个包。
掩好门,三个人没急着往里走,子杰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不知是折腾累了,还是药量大了,昨晚睡得很实,只在三点多醒了一次,不说话,能下地,有点虚。再回到床上,便一直睡到了现在。”
“你能确定她是睡着,而不是……”静雅不太放心。
“确定。”子杰认真地点了下头。
“是睡着就好。你熬了一夜,吃些早点就回去补觉吧。今天,我跟你叔叔照看她。”
“嗯。”子杰点头,“只要能睡就由着她睡……睡到中午也说不定……你们也别熬着,轮流休息……我中午带饭过来……万一……如果她醒了,尽量少说话,万事由着她就好。”
一应事项交待完毕,子杰没在这吃饭,拿了包烧饼离开了。
西屋的床单上连道压痕都没有,书哲喃喃自语道:
“这小子,昨晚这是坐了半宿吗?”
静雅站在桌前,打开一包烧饼,拿出一块递给书哲,不咸不淡地说:
“赶紧吃点儿吧,你若在这,得站半宿。”
书哲笑笑,接过饼坐了下来。他嘴里咬着饼,视线却仍停留在床上。
“他比我沉稳,不慌不忙,井井有条,像个小大人儿!”
“不用自谦,你在他这个年纪已经顶门立户了。”静雅咬着饼,笑着冲书哲扬了扬眉。
书哲苦笑着扭过头去,伸手拿过两个杯子,静雅分别倒上水。
“这孩子论模样、论心性都没得挑,就是透着点儿古怪,让人琢磨不透。”静雅吹着气,慢慢地喝了两口水。
“昨晚聊天,他说他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
“若没有哥哥姐姐,那他父母的年龄不会比我们大太多,怎么就都没了呢?”
“我没心思深问,他就说了这些……还说因为依儿长得像他母亲,所以跟她格外亲近。”
“有机会跟依儿打听打听……”
“哼,她还没我知道得多呢,一问一摇头。”
“……唉……那可怎么办呢?你那宝贝姑娘平时咋咋呼呼地,可到了这小子面前竟跟你一个德性——不问,就搁心里闷着!”
“我看欢儿对他没你说的那么上心。”
“欲盖弥彰罢了……只怕她这次是真的动了心!人这一动心啊,就是各种忌惮。”
书哲咽下最后一口饼,捧着水杯蹙起了眉……
日上三杆了,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热闹,可依儿还没有醒。
她一直就是这个姿势,没动过。整个人平躺着,一手摊在床边,一手搭在腹上。头微侧,呼吸轻而缓。那气息仿佛来自某个深遽的空间,遥远,幽长。此刻,这丝气息仿佛是她与这世间仅存的一点交互。
书哲有些不寒而栗。
她颈侧的割痕已变成深红色,无碍。
但她心里的伤到底什么样,有多深,有多重?
静雅说,睡眠也是一种修复和疗愈的方式。可诉说和求助不是更有效吗?她为何偏要自己一力苦撑呢?
书哲向前挪了挪身子,轻轻地伏在床边,将自己的四个手指一个一个地搭在依儿的手指上。
指腹相触间,是玉一般的润,也是玉一般的凉。在润与凉的触感中书哲渐渐接收到指腹传来的律动——那是心跳。自己的心跳重而疾,依儿的心跳轻而缓。
这律动,她也能感受得到吧?
那么,她与这世间便多了一份交互,生命与生命的交互……
子杰过来时,见静雅正侧卧在西屋的床上休息,便将食盒放在堂屋,然后轻手轻脚地进到卧室。
书哲正伏在床边,手握着依儿的手,专注地看着依儿。
他觉得依儿知道他在,知道他握着她的手,并源源不断地给她输送着能量。
他端详着依儿的眉眼,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依儿的眉间更舒展了,唇角也有些上扬。
静雅说她在修复疗愈,那么按照他的经验,如果依儿能偎在他的怀里,必定修复疗愈得更快。但他没敢再往下想,因为他不确定,这对依儿来说到?是涸鱼得水还是饮鸩止渴……
子杰立在书哲身侧观察了一会儿,又俯身将手搭在依儿腕上。
书哲不得已松开了手,起身将座位让给子杰。
子杰诊了一会儿,轻声说:
“没事,脉象已恢复如常了。就由着她睡吧,醒了也就好了。”
“可她这样不吃不喝怎么扛得住啊?”
“没事,她平时吃得就不多。”
此刻,对于她而言,吃饭不是问题。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真正的问题是面对——面对自己,面对身边人。而这一次,她的身边人又空前的多,所以她的压力也必然空前的大。
她不愿醒,不愿面对。
那就由着她睡吧,在安睡中积聚体力,同时积聚勇气。
静雅也围了过来,搭着书哲的手臂,一筹莫展。
“我们先吃饭吧,吃完你们就回去。我也不盯着她了,该看书看书,该休息休息。等她什么时候醒了,煮点粥给她。”
说着,子杰便起身,不等书哲应答,便抬起胳膊带了书哲一下。
书哲无奈,扭头看了依儿一眼,叹着气被子杰拥着往外走。
三个人,四个菜。桌子也不用往外挪了,书哲对窗而坐,静雅和子杰坐在两边,正好。
子杰取了一个空盘子,从每样菜中夹出一些,送到堂屋放在锅里盖好。
静雅边吃边冲书哲感慨:
“你看看,也不知道子杰的父母是怎么教的,人家的孩子是既能干又体贴。再看咱家那俩,加一块儿都赶不上子杰一半!”
子杰刚塞了块鸡肉进嘴,只能抬头冲静雅和书哲笑笑。
书哲低声说:
“这个怪我,我就先差了一半,而能教给他们的,又少之又少。”
显然,这是静雅心中的标准答案。她无奈地笑笑,咽下口中的饭,夹着一块蘑菇怅然地说:
“欢儿我是不指望了,整天大大咧咧的没个大样。只盼着兴儿再大一大,懂事了,能及子杰几分……诶子杰,你多大了?”
“二十一。”子杰眼眸微撩。
“二十一?”静雅和书哲同时看向子杰,满脸的惊诧,静雅筷子上的蘑菇抖落在桌上。
“嗯。”子杰略显尴尬地笑道:
“所以,不是他们没大样,而是我长得太急了!”
“不是不是!”静雅赶紧解释:
“跟你的长相没关系。我听欢儿说,你是大学毕业后来的这儿,所以这么算算,你怎么着也得二十三、四了。”
“我家世代经商,但按家里的祖训,男孩必须先读书再掌事。家母希望我早点接掌家业,所以自小请了家教,又早早地送我上学。”
“那你……一定学得很辛苦……”静雅面露怜惜之色,“这么说来,你竟与欢儿同岁……那你,是几月份的生辰呀?”
“五月。”
“五月?还比欢儿小了两个月?”静雅越发惊诧,看看子杰,又看看书哲,“这……这……太意外了!”
“有父母宠着,孩子永远长不大。我独自闯荡多年,自然要成熟老练许多。”子杰颇为老成的打圆场,也不着痕迹地让话题偏离对月份的关注。
书哲没有静雅那么惊诧——这个子杰,怎么样他都不会惊诧。因为在他心里,子杰,就是惊诧本身。他已经做足了思想准备——在这小子身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用大惊小怪。
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就是他说“任何事”的时候吧——依儿的任何事都可以找他的时候。
果然,静雅的关注点被成功带偏,但她关注的是“闯荡多年”。
“你不是得执掌家业吗?怎么会出来闯荡?”
“哼,世事无常,人生难料。母亲逼着我连滚带爬地学,却终究拗不过命。临近毕业那年,父亲因生意挫败猝死,母亲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我休学回家,接掌了家业。但我对生意毫无兴致,仅支撑了半年,母亲离世后我就处置了生意和家产。先回学校修完了学业……然后,辗转到了这里,拜了师父,拿起我最爱的画笔。”
无需提问,你们的关切均如实相告,小爷我打完收工!
子杰捧起碗,夹了几筷子菜,大口大口地吃饭。
静雅沉默着夹菜,机械地往嘴里送,食不甘味。同样都是孩子,这境遇真是天差地别。一年之内,父母双亡,家道败落,难怪这孩子眸光深邃,心事重重。
书哲放下了碗筷,端着水杯慢慢地啜饮。一直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少年丧父,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但与子杰相比,自己还有母亲和大哥;大哥没了,还有母亲。
想想那个时候,自己表面镇定,但心里是极其恐慌的。
子杰比那时的自己小那么多,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是怎样扛过那一场浩劫的?
“家里……没有别的亲戚了吗?”书哲轻声问。
子杰也吃好了,放下碗筷,面色轻松地说:
“有个姑姑,跟着姑父去了法国。还有个舅舅,全家都在香港……他们都让我过去,但我还是想要自在……自己一个人挺好的,无拘无束。”
是啊,一个人挺好。
可是,遇见了依儿——一个长相酷似他母亲的女人,他的所谓自在与无拘无束就都退居其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