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吃过了午饭,依儿依然睡得昏沉。

    静雅和书哲又在床边徘徊了许久,最终服从子杰的安排,依依不舍地回去了,顺手带走了食盒。

    屋内只剩下子杰,还有萦绕未散的饭菜余香。

    子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托着腮,肘撑在床上,侧目瞥着依儿。

    依儿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沉睡,沉沉的睡。

    这次,您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铁拐李敢睡七天,那是人家事先有交待。您啥也没说就敢出去云游呀?

    此刻,您那元神翱游到哪儿了?花果山?桃花源?蓬莱岛?凌霄殿?

    差不多就赶紧回吧,外面再好也没有家里安生,是吧?

    子杰在心里嘀咕个不停,依儿那边却没有一丁点儿反应。他无奈地坐起身,仰靠在椅背上,双腿蹬直伸到床下,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出神。

    许书哲,他也会这样坐着看向这里吗?

    不会,他很紧张。中午进来的时候,他正伏在床边,握着依儿的手,专注地盯着她。

    这一次,见证了这么血腥的场面,他应该能猜到些什么吧?也应该不会善罢甘休。那么他……又会做什么呢?

    昨天是惊恐和心痛,今天却是平静和不舍,只是他的平静反而令人感到恐慌。

    今天的闲聊也没有什么重点,好像就是不经意间聊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事。这些事情原本也算不得秘密,只是跟依儿这么亲近的人都不曾聊过,突然与外人说起,偶感不适而已。

    再有就是年龄,还有生日——同岁,小俩月,他们竟然那么惊诧。而在惊诧之余,他们又会想到些什么呢?

    他们关注的重点,是在我身上,还是在欢儿身上?

    对了,那个欢儿,竟然比我大了两个月!

    其实,那次她讲合家欢的时候,我是不是就该想到了?许书哲在信里说,他将为人父。那封信是二月写的,而欢儿三月出生,其实,这个“将”好像也说明不了什么,自己没有想到也算不得无知无觉……

    “少爷、少爷!赶紧藏画儿!太太过来了!赶紧的,太太那脸色老难看了!”

    子杰没理二栓的叫喊。

    再也不藏了,随便撕!那些烂画儿小爷早就不在乎了!

    ……

    “邱子杰!看看你成什么样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要么坐,要么躺,这样横在这里成什么体统?”

    母亲站在门口厉声喝斥,今天的声音怎么这么嘶哑?

    子杰将头歪向里侧,没理她。

    ……

    父亲出现在母亲身后,空气中飘过悦来酒楼的味道。

    “子杰听话,赶紧起来!去给佳莉道歉!昨天你把人家小公主晾在马场,今天胡局整顿饭都在瞪我!”

    子杰唇角微勾,心内赞道:

    “瞪得好!瞪得妙!小爷大仇终得报!”

    ……

    吵!你俩怎么又吵上了?

    不喜欢就别去呀!受了气就回家吵,那钱不挣不行吗?

    不对呀,你们怎么还吵呢?生意都被小爷处置了,没啥可吵的了呀?

    ……

    又提留洋?不去!学画画还可以考虑。

    ……

    子杰本想舒舒服服地靠一会儿,理一理上午的思绪。可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闭上了,这脑子就不归自己管了,走马灯一样片刻也没让他消停。

    好久没有想过父母了。可能是上午刚刚提到他们,一时间,许多记忆都翻涌出来。

    还是想点好的吧,他们有那么多的优点、那么多的关爱,老想这些干什么?

    子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揉了揉眼眶。

    起身看看依儿,还在睡。

    去西屋喝了点水,到院子里散散步。

    枣树上的这些鸟儿整天叽叽喳喳地,是在聊天还是在吵架?

    一定是在聊天。若是吵架早就散伙了,不散也得被依儿驱散。

    九里香又开新花了,盈白如玉,幽香沁脾。

    子杰俯着身,凑近了,用手指托着那花瓣,看花间的细蕊……这花瓣触在唇上,清凉润泽,令人怦然心动……

    忽然,子杰的目光一跃,他拨开九里香的花枝,在矮墙的砖缝间发现了一个生命——这……这是什么妖孽呀?

    回到房里,子杰又立在床边注视依儿良久,口中忿忿地嘀咕了一句:

    “这宅子里,随便拎出一个活物都比您精神!”

    说完也不再跟依儿相面,百无聊赖地晃到桌前,翻看着依儿的笔记,最终拿起一本乐府诗集。

    这是依儿自己手抄的,仿照出版书的样式,灰色底纹的竖排稿纸上,是一列列蝇头小楷。空白处,还有些配画,寥寥数笔,意境跃然纸上。

    这本诗集磨损严重,右边的缝线有的纤细欲断,下面的书角也有些残缺。

    子杰捧着诗集,在桌前踱来踱去,走马观花地翻看着——《江南》、《上邪》、《有所思》、《鸡鸣》、《相逢行》、《平陵东》、《十五从军征》、《东门行》、《陌上桑》、《乌生》、《枯鱼过河泣》、《满歌行》、《上山采蘼芜》……

    诗集的最后一篇是《木兰诗》,前一篇是《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这一篇破损严重,不仅掉角,还有水浸。有一页下半部有三个圆形的水渍彼此交融,其间的字迹已模糊难辨。

    每次翻到这里,子杰都会疑云满腹——这一篇里,究竟有什么故事打动了您?

    这三个圆形的水渍,是水滴还是泪滴?若是泪滴,是滴落,还是溅落?

    子杰细细地抚摸着水渍,逐字逐句地研读着诗句,追逐着那字里行间跃动着的情绪,不禁喃喃地地读出了声: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

    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

    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子杰哽住了声音,用手指抚摸着最后这四句,目光掠过依儿的脸,心内凄苦难耐。刘兰芝对焦仲卿所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您想对许书哲说的?其实,您什么都不用说,只需摘抄这几句交给许书哲,便可省了他终日揣摩探察。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

    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

    “好吵!”

    子杰正喃喃读诗,耳畔忽然听到人语。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却见依儿仍然闭着眼,与先前无异。

    是幻听?

    子杰又盯着依儿瞧了一会儿,没有异样,便坐回到椅子上,继续往下念: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好吵!”

    这次子杰听清楚了,是依儿没错!

    声音很低、很细,仿佛来自空谷。话音飘过,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异样。

    醒了!醒了!您总算是醒了!

    这觉让您睡的,诛人心,夺人命!

    子杰胡乱地抹掉眼角溢出的泪,缓缓地俯在床边,柔声说:

    “好吵,是吧?呵呵,明儿我就找根竹杆来,把这些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鸟儿都轰走!”

    “……轰你!”

    “轰我?”子杰笑着扬了下眼角,抬手揉着鼻子问:

    “轰我干嘛?”

    “你……好吵!”

    “原来您是嫌我吵呀?还想轰我?抱歉,恕难从命,力有不逮,心有余而力不足,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杰盯着依儿的脸,凑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胡言乱语,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式。

    依儿沉默,嘴角微微勾起又绷紧,又禁不住上扬,然后慢慢地舒展开来。

    “醒了就先别睡哈,趁您醒着,我得先跟您说个事儿,不然一会儿您又睡着了我没机会说。”子杰坐了下来,将诗集放在一边,双肘撑在床边,压低了声音,神神叨叨地说:

    “您睡着这会儿,宅子里出了异象。在屋前的矮墙上,从砖缝里长出来一棵九里香,您知道吗?”

    “嗯。”

    “知道哈?可是这个小妖孽它居然开花儿了,您知道吗?”

    “嗯?”依儿的睫毛抖了抖。

    “诡异吧?这个小东西还不到一寸高,而且才只长了六片小叶,居然,就开花了,还跟老树的花一样大,绽放!”

    依儿忽地睁开眼,眨了一下,低垂的目光空落在床脚的方向。

    子杰佯装没看见,继续偏着头分析:

    “您说这是什么兆头呢?恋情?我是不是该走桃花运了?不过这九里香跟桃花……”

    “……绝境求生。”依儿没理他的胡诌,径自幽幽地说。

    “求生?绝境?”子杰喃喃地重复道。

    “你可当那是求生之意……植物开花、结果为的也是繁衍……这九里香是生命力极强的花……幸或不幸,诞于狭缝,命运多舛……尤能竞放不怠,此生无憾……”

    子杰渐渐收起顽劣之态,默默地摩挲着依儿的手,对着依儿空茫的目光,沉思良久。最后,他用力地握住了依儿的手,坚定地说:

    “身处绝境,幸或不幸,我都会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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