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
晚饭时,电话铃响了。
欢儿立刻起身跑去接,是子杰。
子杰说依儿醒了,四点多醒的,身体和情绪都正常。
静雅和书哲也围了过来。
“问问吃东西了没?”静雅在一旁提示。
“吃了,喝了点粥……还吃了点中午留的菜。”欢儿一边听一边转述。
“她说什么没有?”书哲追问。
欢儿将听筒递给爸爸,书哲又对着听筒重复了一遍:
“子杰,她醒了以后说了什么没有?”
听简那边没有应答,过了一会儿,子杰才缓声说:
“叔叔,我知道您问的是什么?就您关心的事项而言,她什么也没说……说的都是日常,比如鸟鸣、九里香、腰酸背痛、饭菜真香……其实我只说一句您便能懂,那就是……于她而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书哲拿着话简的手缓缓地下滑,静雅见状赶紧抢了过来,交给欢儿,然后挽着书哲回餐桌。
“子杰,那你……吃了吗?”欢儿缓缓地坐下,轻声问。
“吃过了。跟她一起喝的粥,还吃了烧饼和菜。”
“你现在是在后街的电话亭吗?”
“嗯,李记布庄前面那个。”
“放下电话就直接回家吧,好好休息!别的事都先放放。”
“嗯,明白。”
“那我挂了,你赶紧回家!”
“好,马上!”
“bye!”
“bye!”
静雅坐在餐桌前,眼睛瞄着满腹心事的书哲,夹了一大筷子的菜按到他的碗里。
耳朵这边则竖得老高,监听着客厅里欢儿的电话。
唉!这爷俩,真快愁死人了!
父不言女不语,静雅左右投喂,总算吃掉了这顿饭。
饭后,欢儿继续回屋思……思考吧,书哲和静雅坐在客厅继续讨论去杭州的事。
杭州,依儿的家在那。
“既然她醒了,又没有什么问题,我想明天去学校安排安排,下午就走。上次想去时就查好了,下午的车正好次日凌晨到。最近刚好能调出两三天时间,再往后学校那边的时间都不确定。”书哲倾着身,手持茶盖,漫不经心地拂动着茶汤面上的茶叶。
静雅坐近了些,略显犹豫地说:
“昨晚你说要去杭州,我便考虑跟你一起去。但是又担心依儿这边离不了人,所以便没说出来。现在看她这边没什么事,我就跟你一起去。”
“杭州路途遥远,太折腾了。况且欢儿不知怎么的,今天一直蔫蔫儿的,可能是昨晚吓着了,你最好留在家里照看她。”
“女儿家的心思你还是不太懂。等会儿我去跟她聊聊,没什么大事儿……反倒是你,上次见个老街坊都能摔倒。这次去杭州,不知会打听到什么,我怕你扛不住。”
“……不会了。上次是有些意外,这次……我已经想到了最坏的情形,心里有准备。”
“最坏?哼!”静雅长长地叹了口气,“世事总在意料之外。我们曾经讨论过,就是依儿孤身一人在这里生活,她的家人怎么不管呢?”
“是,我说可能是家人拗不过她。”
“拗不过也不该由着她自生自灭,找个丫鬟、婆子陪着也行呀!”
“依儿任性,打发走了也说不定……又或者,家中遭了变故,无暇顾及。”
“反正呢,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推定她的家人知道她在这里。可是万一,我说万一哈,她的家人不知道呢?”
“不知道?”书哲垂下眼眸,边思量边倾身去端茶盏。
“是呀,如果不知道,那么依儿就是躲在这里的……你若出现……”
“依儿改了名字……还说,这世间,早已没了林依斯人……我只当那是她与过去诀别的表示,未敢再往这一层多想。”书哲竟忘了取茶,直起身,惴惴地看着静雅。
静雅站起身,端了茶盏交到书哲手上。
书哲移开茶盖,将茶一饮而尽。
看书哲将茶盏放回茶几,静雅手指轻叩着膝盖,若有所思地叹道:
“唉,所以我说世事总在意料之外。看依儿昨晚的情形,当年的嫁定非好嫁,之后的离也定非好离。不知此番遭遇,是她当年嫁的因还是离的因。而在此间,她的家人,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依儿说过,她的父亲对她宠爱至极,却在她十六岁那年去世。姐姐哥哥年长她许多,对她也颇多疼爱。她的母亲教子严厉,但对她倒还比较宠溺……当年我两度登门,老人家对我都颇为和气。第一次登门我情绪失控,言辞犀利,她母亲也只说门当户对,依儿得嫁富贵人家,让我另觅良缘。”
“所以个中曲折扑朔迷离,我们不希望有什么意外,但也不得不防。此去杭州,若需约见她母亲,还是由我出面更为稳妥……就跟她说我是依儿的大学同学。”
几经推演,书哲最终同意静雅同去,但真正的原因是不想静雅候在家里担惊受怕,如坐针毡。
书哲径自去书房整理思绪,静雅一边喝水一边梳理下一项任务的思路。
昨晚回来时已近半夜,他们开门时欢儿已跑下楼梯。听说依儿没事时满心欢喜,但听说子杰守在那里却脸色骤变。得知子杰之前就守在附近,还拿着钥匙开了门,欢儿的眼眶都有些红了。
知女莫若母,子杰对依儿的情感一直是欢儿心头隐隐的梗。只是子杰也一直在撮合书哲和依儿,大家便都努力不再多想。但显然,子杰这次的表现超出了欢儿的底线——应该说,超出了常人对于义子的理解。
静雅察觉到欢儿的异样,但千头万绪的,一时也没顾得上她。
今天回来后,一家人聚到一起,又多次提到子杰,甚至说到子杰的年龄和家人,但欢儿均置若罔闻,似乎亳无兴致。
若在从前,这么大的信息量,欢儿得粘着他们俩八卦一下午。
可今天却没有,欢儿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但却是个无精打彩、心灰意冷的没事人,就连那个自己还满腹心事的爸爸都察觉到了。
静雅轻轻地敲门,没人应答。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理。
屋里的灯亮着,静雅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儿,听了一下,里面传来呜呜的哭声。
静雅心下一惊,小心地推门进去。
欢儿伏在桌上,口鼻埋在臂弯里,此刻哭得正凶,肩背一下一下猛烈地耸动。
静雅靠在欢儿身侧,轻抚着欢儿的发丝。目光停留在桌面上,被欢儿压在手臂下的稿纸上只露出一个标题——bye,bye。
欢儿惊慌地直起身,看向静雅时满脸都是泪。她抬起手胡乱地抹了抹眼睛,硬是挤出一脸灿烂的笑。
静雅将她的头拢在怀里,揉搓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
“宝贝女儿,哭吧,使劲儿哭!在妈面前不用撑着,纵是天大的事儿,咱哭够了再说!”
说完,自己也已泪珠扑簌。
透过略显模糊的视线,静雅看着桌上的那张纸,纸上好像写着一首小诗:
bye,bye
你是一道光
不明亮,却醒目
你是一道光
不发热,却温暖
看见你,我欢喜
走近你,却无语
怕声浪无心
惊破静寂里的欢愉
但我不能失语
言语是我的本体
我亦逐光,但不舍自己
我亦竞放,但不怠欢愉
bye,我的光,感谢相遇
bye,我的欢愉,感谢给予
静雅抬手拭去唇边的眼泪,欢儿也趁机转了转头,将眼泪和鼻涕通通蹭到静雅的衣襟上。
“唉,我可真是亲妈,今天回来特地换了件没扣子的衣服……也算好人有好报,不然扣子被你蹭一地,既得找,又得缝!”
欢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手用力地捶打着静雅的大腿,顺势又蹭了蹭刚刚笑出来的鼻涕。
“此刻,妈想开瓶香槟庆祝一下,庆祝我家欢儿重获自由!”静雅暖暖地说。
“……为时尚早……自由还在争取中……”欢儿仍有些啜泣。
“有啥好争取的?那不就是一转身,一迈腿的事儿?”静雅搂着欢儿,左右轻晃。
“……我不想转身……我想看着他……倒着走……”
“……倒着走……就像刚刚打电话那样……呃……这个……难度有点大哈?”
“我又不着急……再说……也没几步可倒。”
“哦……也是……从男朋友到朋友,倒一个字就行。”
“连男朋友都不是!”欢儿又捶了静雅一拳。
“哦吼吼!那就更容易了……咱慢慢倒……慢慢倒……那你那诗还给他吗?”
欢儿一听到“诗”字,腾地坐直身子,推开了静雅,一把抓起桌上的稿纸,直接捏成了团。
“这不是给他的……这是写给我自己的……自勉!”欢儿低着头边揉鼻子边说,可鼻音依然很重。
“写得挺好,等会儿给妈抄一份,妈也需要自勉。”静雅倚在桌边,用手指梳理着欢儿蹭乱的刘海。
“妈妈不需要,您当年跟爸爸在一起是情非得已。但我不同,我没有必要接受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我许欢配得上一份心无旁骛的专宠!”
“心无旁骛的专宠!说得太好了!妈特欣赏你这份骄傲!欢儿随妈,拿得起来放得下。就像妈对你爸,全凭他的心意,妈随时可以放手,给他放生。”
“我就是不想步妈的后尘,所以要悬崖勒马,以免遗憾终生!”
遗憾终生?静雅心内抖然一惊,停下手,呆住了。
非也,自己在误导女儿!
拿起来的,果真放得下吗?那份根植于心底的情愫,何曾放下?就说此刻吧,只这么惊鸿一瞥,眼泪竟已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静雅深深地吸了口气,抚摸着欢儿的头,又靠了上去,暖暖地说:
“妈妈没有遗憾。妈妈也有一份心无旁骛的专宠,而你,便是这份专宠绵延至今的模样……”
静雅自控失败,泪水夺框而出,“妈妈……妈妈此生无憾……所以……妈妈才更想成全爸爸……难得……他还有机会……寻回……他的专宠……”
欢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搂着妈妈的腰,母女俩相拥而泣……
“……妈妈,”欢儿喃喃地说:
“我忽然觉得,像您跟爸爸这样反倒挺好。真爱,实在太苦了!”
“苦也是甜,甜也是苦,这就是真爱的味道……爸爸妈妈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生活,不是因为真不真爱,而是爸爸妈妈都懂真爱……因为懂,所以理解、包容、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