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心

    “叔叔,”子杰兴致正浓,拉着书哲落座,又将自己的椅子向前拉了拉,试探着问:

    “既然说到诗和画,我正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叔叔。依儿手中有一本乐府诗集,是她自己手工摘抄的。看样子是仿照出版书的样式,一首一首抄完了之后合订在一起的。”

    “哦?她桌上的书我大多看过,没见过这样的一本诗集。”

    “其实,上周您和阿姨守在那里的时候,那本诗集就在她的书桌上,我下午陪她的时候一直在看。那本诗集磨损严重,封面上写着‘乐府诗集’四个字。诗集中有诗也有画,里面摘有《江南》、《有所思》、《鸡鸣》这类的诗篇。诗集的倒数第二篇是《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书哲和欢儿一同惊问。

    “对,孔雀东南飞。看你们的反应,这篇诗文果真有故事!”

    “《孔雀东南飞》这一篇有什么不同?”书哲惴惴地问。

    “《孔雀东南飞》那篇破损严重,应是经常翻看所致……有一页上还有水渍……三个圆形的水渍彼此交融,其间的字迹已经模糊难辨……看上下文,那些诗句应是‘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默诵至此,子杰有些喘息,他调息片刻,又接着说:

    “或许,这些诗句部分地应和了她的遭遇,可能令她心生感慨。但她不是那种自怨自艾之人,定不会沉缅于这些旧日的恩怨纠葛。所以,我一直觉得,其中另有原由……”

    屋内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他们或许是在回忆,或许是在思考,或许是在缅怀,又或许只是需要调整情绪……

    这个问题欢儿回答最为合适——她没有爸爸那么强烈的情绪,又熟悉那个故事的每一个细节,因为那是她最喜欢的爱情故事,听了无数遍,却仍百听不厌。

    在《合家欢》的书稿中,那也是最早完结的一个篇章,也将是最浓墨重彩的一个篇章——《一见倾心》。

    在那一章,你将遇见楚楚动人的林依,迷上温暖睿智的许书哲——

    那次诗社集会来的人要比平时多很多,因为本次活动的主题是研讨乐府诗《孔雀东南飞》。

    同学们很有创意,专门辟出了表演区,先由同学们分角色扮演地将诗篇整体朗读了一遍,然后再由每名同学依次发表感言,其他同学可随机就该同学的发言进行点评和交流。

    可能是扮演焦仲卿母亲的同学用力过猛,一下子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的身上。同学们的发言和讨论大多围绕焦母的恶毒和变态展开,偶尔延伸到焦仲卿的软弱和无能。

    主持人几度敲桌子提醒大家关注爱情却收效甚微。相较于无力地缅怀爱情,大家更热衷于声讨罪恶——声讨,至少可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优势。

    轮到下一名同学发言了,她却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吭声。旁边刚刚发过言的同学解释道:

    “她不是我们诗社的,但也是一位诗友,碰巧今天过来看我,就一起过来听一听。”

    “没关系,大家都是即兴发言。这位同学,既是诗友,既然来了,就请自我介绍一下,然后说说你有什么感想?”主持人抬起手鼓励她。

    那名同学这才站起身,微微点头冲大家致意,然后音量不高却吐字清哳地说:

    “我叫林依……刚刚大家讨论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下,我们的身边也出现了这样一对恋人……哦不对,是夫妇,那我们该如何去扶助他们,让他们坚贞的爱情不至如此凄美……至少,女不用举身赴清池,男不用自挂东南枝。”

    林依的声音婉转悦耳,如同晨间檐下的声声鸟鸣,又如傍晚石间的串串溪流。

    教室内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静待高论——然而,她话锋急停,微微颔首便坐下了。

    大家面面相觑,静谧片刻,有人喊了一句:

    “然后呢?到底该怎么办呢?”

    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

    “是呀,怎么办呢?这位诗友,你的话没说完呀!”

    林依左右看了看,只得又站起身,微微笑道:

    “抱歉!我……还在想。”

    说完冲大家点了一下头,又坐下了。

    安静。

    然后,不知是谁带的头,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书哲也笑了。

    不知别人笑什么,他笑的是这个女生的憨态。侃侃而谈地提出问题,却在众人引颈以待间戛然而止。最后那句“我……还在想”,完全出乎意料,差点儿要了自己这口气儿。

    以她先前的口才,随便列个一二三条应付一下肯定没问题。但她,却只给出这样一种回答。

    而此刻,面对大家的哄笑,她竟又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仿佛大家笑的是别人。

    有人先笑够了,嚷嚷着说:

    “别笑了,我先帮这位诗友答一个——帮焦仲郷换个工作,以便腾出时间在家护妻,不让焦母欺负兰芝!”

    “光护着不行,瞧他那拙嘴笨腮的样子,得先教他怎么居间调停两头儿劝!”

    “劝什么劝呀?就焦母那凶悍劲儿,蛮横霸道、强势无理,她是真不懂吗?纯粹就是找茬儿,纯故意的!”

    “帮他们离家出走,跟封建家庭决裂!”

    “出什么走啊?分家另过不行吗?”

    “分家另过那焦母也得作,弄不好她先自挂东南枝了!”

    “挂了好啊,一了百了!”

    “那日子还怎么往下过呀?”

    “怎么都没法过!要是我呀就劝兰芝嫁太守儿子,让焦仲卿独守空房,气死那个老太太!”

    “停!停!停!”主持人宁俊起身摆手,“我们的研讨要注意建设性,不要说气话……呃……这个话题还有人发言吗?若没有……”

    “我有,宁俊。”书哲站起身,看了主持人一眼,又看向斜对面的林依,冲她点了一下头,“刚刚林同学发言的重点是扶助,而大家讨论的重点是出路。那么我辈当如何为这些出路提供扶助呢?

    “我想,如果当世真有此情,我辈新青年当尽心扶之助之。

    “首先可在经济上予以资助,助其或自立、或出走、或决裂,不要让‘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其次可在精神上予以支持。焦仲卿也曾三度对抗焦母,但毕竟受限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收效甚微。我们应该弘扬新思想、新文化,助其谋求礼教束缚与人生自由之平衡。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让更多的人拥有生的信念,生才有望;也该让更多的人明白爱的真谛,爱当无私!”

    说到这里,书哲冲先前扮演兰芝的女生深鞠一躬,诚恳地说:

    “我愿替焦仲卿收回怨尤讥讽,并诚心祈愿:卿当日胜贵,贺卿得高迁!”

    说完,书哲又双手抱拳于胸,郑重地看了“兰芝”一眼。

    书哲悄然落座,教室内又一次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没人带头,教室内忽然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和叫声。

    “大哲!大哲!”

    “大——哲!大——哲!大——哲!哈哈哈哈!”

    “大哲,谁让你发言了?”喧闹声稍弱,有个女生起身声讨书哲,“你不都是最后发言吗?今天怎么抢先了?你都说完了别人还说什么呀?结束、结束、结束了啊!”

    同学们也都边笑边跟着起哄喊“结束”。

    书哲只得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腼腆地说:

    “刚刚,主持人宁俊一直提示大家关注爱情,不要一味声讨罪恶和迫害。所以我们也可以就此结束声讨环节,下面请大家缅怀爱情!”

    于是,剩下的同学按主持人的提示依次缅怀爱情。但书哲却什么也没听进去,他的脑海中一直回顾着刚刚林依的发言和自己的应答。他的目光四处飘移,却始终没敢再往林依那边多看一眼……

    而在此刻,欢儿绘声绘色地讲着《孔雀东南飞》的一见倾心,书哲却一直盯着门口的那幅九里香的油画。

    对于依儿来说,《孔雀东南飞》又岂止是一见倾心的记忆?那该是怎样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

    当初她为什么会有那样跳脱的一问?而那一问偏偏不幸一语成谶,还应在了她自己的身上,遭遇甚至更加不堪。

    那么,她获得了怎样的扶助?经济上有人资助吗?精神上有人支持吗?这些年,她又是如何坚守生的信念,逐光不舍,竞放不怠?

    书哲的眼眶有些湿润,九里香的绿叶上闪烁着水珠。

    依儿,可否让我看看你的乐府诗集,让我帮你修复泪湿的篇章……不,我愿为你重写!

    还有那些你自己写下的诗句,艰辛太多!

    万水千山,一步之遥——万水千山是我的,那一步也是我迈!

    逐光,竞放!

    依儿,你的光是什么?你的光在哪里?

    ……

    许家的客厅里,也是三个人,静雅坐在子杰的方位。

    欢儿手中依然捧着子杰誊抄的诗集,漫不经心地翻看,不时地读出几句跟爸妈分享。

    “爸爸,您说这些诗词是依儿写的吗?她的温婉与这些诗词的毫放有些格格不入呢?”欢儿的眉头蹙成了结。

    书哲沉思了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中布满迷茫和心痛。他自顾自地说:

    “……或许……恰恰就是她的这种极端的内外反差铸成了今天的窘境……又或者,成就了她今天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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