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欢儿回房坐到桌前,翻看着《合家欢》的手稿。
《一见倾心》这一章优化好多遍了。之前读的时候就只是喜欢,喜欢两个人初识倾心的惊艳绝美。可知道了依儿的遭遇后,每每再读此章,总不禁有些泪目。今天听子杰讲完依儿那本《乐府诗集》的种种,又经自己之口重现了当年的一见倾心,这一章就彻底从甜心变成虐心了……
那么子杰呢?听过了缘于《孔雀东南飞》的一见倾心,未来某天再读依儿的那本《乐府诗集》,他是不是也会泪花飞溅呢?
想到子杰,欢儿又不禁浏览起有关许书承的片段。
许书承只是这本书的男二号,而且还早早地离场了。
可他并没有真正地消失,他的影响一直延续着,甚至延续到今天中午。
很多年前便跟妈妈开玩笑说,将来的男朋友就照着许书承的样子找。
每一次,妈妈都只是会心地一笑,不予置评。
说着说着,自己竟也当了真。今天子杰问起时,自己竟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
可子杰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所以,你确定那是你的意难平吗?又或者,那是你的心之所向?”
意难平是过去时,心之所向则是未来时。
那么,我的意难平又是什么呢?是爸爸……和妈妈。
我的心之所向又是什么呢?是梁静雅之于许书承,林依儿之于许书哲?许欢儿之于谁呢?
林子杰?
这个人,既不是青梅竹马的许书承,也不是一见倾心的许书哲。他,只是那样一个偶尔怦然心动,偶尔魂牵梦萦的小角色——优点很少,毛病却有一堆,还有个干妈小姨扑朔迷离……
“唉!”欢儿深深地叹了口气,软软地侧伏在桌子上,笔尖在纸上胡乱地戳着。
“刚刚……你说你更欣赏许书承……许书承……什么样?”子杰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他为什么会对许书承感兴趣?他的声音为什么怯怯的?他的目光……也有些闪避扑朔。
许书承,他会拿自己与许书承作对比吗?
他……比许书承英俊,也比许书承高……可他没见过许书承,除非拿爸爸作参照。
老母鸡……他的稚嫩羽翼只够护佑那个柔弱的依儿。
长兄如父没他什么事儿,做生意……他得算是个败家子吧?不过还知道投资拿分红,比爸爸强点儿。
历劫?嗯,这个倒有点儿像——好好的少爷公子不当,跑这儿来给人当干儿子,吃穿住行样样窘迫不说,还得隐姓埋名!
话说公子,您是哪座仙山下来历劫的傻小子呀?
傻小子!
傻小子!
傻小子!
此刻,傻小子那边正在接受灵魂拷问,负隅顽抗中。
晚饭后,子杰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没有底的小铁盒,套在小妖孽外围。然后将纸折成个槽一点一点地往铁盒里添土。
依儿站在他对面,打量着他的执着爱心,顺便也想跟他交个心。
交心嘛,首先就得交待秘密,特别是最近几次他与书哲的眉来眼去和窃窃私语,都得如实招来。
“您为什么不审他呢?”对于玉老师的欺软怕硬,子杰不服。
“他一切正常,我有什么可审的?倒是你,这一晚上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嗯……说心事重重更确切。”
“是您自己有心事好吗?偏要让我招。”
“不说也罢。晚上睡不着,我自己慢慢琢磨,也能理明白。”说完,依儿转身回了卧房。
“别呀!咋还学会严刑逼供了呢?我招还不行吗?马上哈!”
子杰匆匆进屋洗手,然后乖乖地坐到依儿侧面的椅子上,斜眼瞟了依儿一眼,小声问:
“您看……我该从哪儿招起呢?”
依儿自顾自地整理书稿,没理子杰。
“那就由近及远吧,”子杰自问自答,扬着眉梢笑问:
“招到您满意为止,好不?”
依儿继续整理书稿,面无表情。
“咱就先说今天下午吧……我基本上都是答记者她爸问。”
子杰将右臂撑在桌上,半垂着眼眸回忆道:
“上车以后,叔叔问我您今天为什么想要出去吃饭。我事先也不知道啊,您又没跟我说过……所以,我就只能瞎猜……我猜……您可能是想出去走走了……叔叔听了很开心……说以后可以多找些机会出去……”子杰顿了顿,侧着头问:
“那……下次……要是他们提议出去,您会同意吗?”
“……会吧?”依儿轻声应了一句。
“……那……如果不只是吃饭……而是去逛街呢?”
“……逛街……”依儿停下手,目光依然停留在书稿上,“也会吧?”
子杰半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依儿。这张脸上没有半点情绪,所以你无法判断这是逐光不舍的求生,还是慷慨绝决的赴死!
“然后呢?”依儿放下书稿,转头看向子杰。
子杰一惊,飞速回魂,急声应道:
“然后……然后……然后叔叔说可能带您去学校、去公园……”
“嗯。”
“再然后……顺路去了我家。”
“嗯。”
“叔叔很喜欢我的画,我也答应他们搬新家的时候画两幅新的送给他。”
“嗯。”
“叔叔又问了您的身体情况……饮食……药物什么的……”
“说重点!”依儿目光炯炯,扫了子杰一眼,厉声说:
“他就没问……你是我什么人吗?”
子杰骤然一惊,魂儿都吓飞了。
他后颈僵直,手臂用力地压在桌子上,一时语塞。
欢儿不是说他们也会三缄其口吗?怎么还是说了?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饭前?
不会。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份,她又怎么可能平心静气地去吃饭?
而且饭后去家里,叔叔对此事也只字未提——所以,是诈?
那么她……是开始怀疑了?
子杰在脑子里飞速地分析,一直没有作答,但依儿却已经有了答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他到底还是想亲口问你……第一次进这老宅,他就好奇你的身份。我说你是附近学校的老师……可老师怎么会住在这里保护我?所以他觉得你该是‘护卫’……呵呵,算上豆子还是大小两个护卫。这一次出门回来,不知为何,他索性问了个直接。”
“……他……问什么?”子杰觉得两腮麻酥酥的,吐字都有些艰难。
“应该是相似的问题吧?他……问我当你是什么人——亲人、义子,还是朋友……我心里更倾向于哪一个?”
“……哦……这个啊……确实……呵……差不多……我……我选义子。”随着涌灌到大脑中的血液慢慢回流,子杰支支吾吾地做出了答复。
依儿瞥了子杰一眼,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会这么答,大概他也是想要这样的答案——但这不是我的答案。”
“为什么?”虚惊过后,子杰的心跳依然很快。
“我知道你把我当母亲一样待,但我……一直只当你是路人!”
“路人?为什么?”子杰腾地扭过身,右侧的膝盖磕到了桌子也没顾上揉,伸手抓住了依儿的手腕,“您说!我哪里不如您的意?为什么只是路人?”
“桌子磕出洞啦!”依儿侧身看向子杰的腿。子杰则伸出左手在膝盖上胡乱地揉了两下,“没事,您说呀!”
“傻孩子,我的答案与你的表现无关,你已做到了极致。别说是义子,就是亲生的,又能有几人比你更尽心?”依儿将左手搭在子杰的手背上,语气深沉地说:
“同样,也没有几个亲生母亲能够忍心安享这样一份厚意……子杰,你终究要有自己的人生!”
“这就是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当以你自己为核心……或者将来,以你的家庭为核心……你整天围着我转,也不好好交朋友……事业……也未见你有什么规划……书哲回来这段时间,我这边有点乱,更是害你日夜不得安宁……”
“我在交朋友,也在规划事业,什么事都没耽误!如果您愿意听,我都可以给您讲;如果您能走出去,我还可以带您看!”子杰的音量越说越高。
“我知道,你先别急,好好听我说……”依儿轻拍着子杰的手背,柔声安抚,“我不知你因何盘桓于此,但我深知你并不属于这里……不是非得要你飞黄腾达,但等心结散开,你该回归属于自己的那片广阔天地!”
“那您倒是说说,我的那片广阔天地该是什么样?”子杰斜眼瞟着依儿,挑衅地问。
“……该是……”依儿抽回手,略有沉思,“有追求,有抱负,有成就,有价值……”
“嗯,那您帮我理理,我该有什么样的追求和抱负,又该实现什么样的成就和价值?”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怎么帮你理?”
“对!您这句说得特别对!”子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扬着眼角问: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日子我有过,可是从未真正痛快过。反倒是来到这里的这三年,我过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跟喜欢的人一起,做着喜欢的事——生活从未如此惬意!
“其实,跟您说过好多遍了,您就是不往心里去。我的追求就是做一个桃花源里的土匪,我的抱负就是良田美池,桑树竹林,大碗喝汤,大块吃肉!至于成就和价值——我都有,但深植于心底,不必宣之于口……宣了您也不懂!”
子杰怼完依儿,眼波流转,得意地嘟了嘟嘴。
依儿冷眼瞥着子杰,轻叹了一口气,再没作声,只在心中暗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