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

    多事之秋。

    可这立秋没几天呀?这一惊一乍的日子就算没头儿了!

    中午,子杰刚出校门,便见对面的墙脚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被踩了脚要人赔时间的伪记者——现在是实习记者。

    子杰低垂眼眸,轻轻地吸口气,淡定地走了过去。

    “您这又是闹的哪出儿啊?今天这身打扮,怎么让我有种特别不祥的预感呢?”

    欢儿摘下墨镜,嫣然一笑,“陪我两个小时,对你做个采访。”

    “哦?不用先陪您吃个饭,然后再送您回家?”

    欢儿偏过头笑笑,绯红了脸,“不用。这次我陪你吃饭,然后送你回家。”

    子杰抿了抿嘴唇,又咧嘴苦笑起来,“……呵……怎么角色互换,我这心里的压力反倒更大了?”

    “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欢儿盯着子杰认真地说。

    “……呵!真还别说,我……我还就是莫名地紧张……你这架式……来者不善呀!”子杰勉强笑了笑。

    “你有什么可紧张的?做贼心虚啦?走!先吃饭!”欢儿摞下话转身就走。

    “吃什么?”

    “牛肉面。”欢儿头也不回痛快地答道,大步流星地朝面馆走去。

    子杰紧跟在后面,满腹狐疑。

    进到店里,跑堂对着一前一后两个人正迟疑先跟谁打招呼,欢儿先开口了:

    “两碗牛肉面不放葱,两碟醋。”

    “哦。”跑堂应了声,目光投向子杰。

    子杰朝他点了一下头,低声说:

    “一起的。”

    “好嘞!两碗牛肉面不放葱,两碟醋。”跑堂跟后厨报了数。

    先前那个靠角落的位置仍空着,欢儿径直坐了过去。

    子杰环顾四周,这会儿吃饭的人不多。

    今天来这里……这是……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的意思吗?恶始,善终?

    不过现在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坐,以待毙。

    然后……然后是沉默。

    欢儿的双手扶着膝盖上的包,侧歪着头,挑衅地看着子杰。

    子杰则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

    “还得是我先开口是吧?”欢儿苦笑着说,“……也对,谁让我先动了心呢?”

    “与谁先动心无关。是你说要采访我,当然得你先开口。”

    “……嘁!”欢儿扭头白了一下眼,这儿的男人都这么理性而且无趣吗?

    “牛肉面不放葱两碗!”跑堂端着托盘过来,在两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面,一碟醋。

    欢儿拎起醋碟,子杰赶忙叫住了她,“欢儿,你之前不放醋的!”

    “是,但我现在想放。”

    “口味这种东西不能赌气,放完醋,你可能一口也吃不下。”

    “面嘛,要多少碗都有。但不放醋,我便永远不知道这一碗是什么味儿……一直惦记……更煎熬……”

    说着,欢儿将醋碟在碗上方转了个圈,将醋均匀地洒在面上。然后伸手从筷笼中抽出两根筷子,将面翻动了几下,头也不抬,埋头就吃。

    子杰迟疑了片刻,也拎起醋碟,刚把醋洒到自己的面上,就听欢儿头也不抬地说:

    “面太烫了,能去给我拿个空碗吗?”

    子杰侧头看着欢儿,绷了绷嘴唇,起身走到柜台,伸手在柜内掏了一个空碗出来,回到桌边递给欢儿。

    欢儿没接,埋着头说:

    “放桌上吧。”

    子杰将碗轻轻地放在欢儿的碗边,犹疑着坐下。

    欢儿拿起碗,重重地撴了一下,才将面从大碗中挑到空碗里晾着。

    她这是要老账新账一起清算吗?

    子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才从筷笼中抽了筷子出来,随便拌了两下,埋头吃面。

    可是吃着吃着,气氛明显有些诡异。

    子杰抬眼偷瞄欢儿,只见欢儿已经泪流满面,却仍大口大口地将面塞进嘴里……那面分明和着泪水。

    子杰放下筷子,快速咽下口中的面,伸手按住欢儿的小臂,轻声说:

    “别吃了,我们走吧。”

    “不行……我得……把这些……吃掉!”

    欢儿干脆端起碗,边哭边继续往嘴里送面。

    子杰腾地站起身,冲到欢儿身侧,夺下她手中的碗,“吐出来!把嘴里的面吐出来!你这样很危险!”

    欢儿被迫吐出口中的面。

    子杰已掏出帕子,胡乱地抹了抹欢儿的眼泪,又擦了擦她的嘴,不由分说,搂着她的肩出了面馆。

    强行押着欢儿转到街角一个稍微僻静的墙边,子杰才停下脚步。他用力地抓着欢儿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

    “欢儿,你不要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尽管直说,我扛得住!你不用这样憋着……你这样我俩都难受!”

    “……我没事……我……就是伤心……曾经的怦然心动……无论……在记忆里多么深刻,在现实中……都已无法重现!”欢儿抬手抹了下眼泪。

    “……我……我今天有点慌乱……所以没留意你的感受……哪天……不管怎样……等哪天再找机会……我帮你重现……”

    “不用……不可能了……”欢儿哭得越发厉害。

    “……嗯……是……不可能了……怪我……都怪我……应该再躲远一点,不该走近你……我……不该……心存侥幸……”子杰松开手,退后了一小步,“但我……做不到那么理智……所以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你说什么呢?”欢儿哭得有点懵,只觉得两个人有点自说自话,完全对不上茬儿,“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说完,欢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抓着子杰的手,一起往家跑。

    时间是最好的过滤器。

    跑回家也只用了几分钟而已,可刚刚还鸡同鸭讲的两个人,心中却清明了许多。

    进到画室,子杰还想去开窗,欢儿却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说:“子杰,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我没听清!”

    “……刚才……哪句?”

    “就是……再远一点……心存侥幸……还有理智什么的……”

    “这句啊?这句……我收回……刚才,我好像会错了意,想反了!”

    “不能收回,我就是想再听一遍!”

    “可……可是我……你真的想听?”

    “真的想听,特别想!”

    “那好……索性今天我就坦白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世就是我的原罪,在依儿面前是,在你爸爸面前更是。”

    “但这不是你的错!”

    “对!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才心存侥幸,希望你们都能这样想。对依儿,我无欲无求,只想好好照顾她,就算哪天瞒不下去了,她不理我甚至撵我走,我也无怨无悔;但对你,我有追求,有期待,同时就有顾虑,有忌惮……我不想你因为我的身世而遭受情伤……我……”

    “你就刻意疏远我……就像给我拿了碗,却要重重地撴在桌子上。”

    “碗?没有……那时我还……只是以后……我都尽量躲着你……没……没怎么……”

    “反正,你就是不惯我的毛病!”说完,欢儿松开手,用力地抱住了子杰,“不可以!以后不许你这么对我!”

    子杰心内一热,眼角发酸,一股热泪汹涌而出。她抱紧了欢儿,强压着内心失而复得的狂喜……

    “你知道吗?”子杰压抑着气息,在欢儿的耳边呢喃:

    “你刚刚……真的吓死我了!这套衣服供起来吧,以后不许穿了……我见了太紧张!”

    “你才知道紧张……真正危险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嗯,我知道……叔叔从杭州回来,我就已经被扼杀了!”

    “嗯?”

    “那天在河边,你让我叫表姐……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欢儿抬起头,瞪着子杰。

    “明白……你试图重新定义我们的关系……就像依儿姑姑。”

    “我……我没想那么多呀……那天纯粹就是逗你玩儿的!”

    “言为心声。玩笑,有时是一种假设和试探——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真不是!”欢儿用头猛磕了一下子杰的肩窝,“以后,我还真得碎碎念地把话说透,不然你这心思总是想歪。”

    “我想歪了?”

    “……反正没想到正地儿……”欢儿垂下眼眸,哼唧着说:

    “我是想过要和你分开。不过不是爸爸回来之后,而是爸爸出发之前……准确地说,就是姑姑出事的那天。”

    “姑姑出事那天?你爸妈送她回来那天?”

    “是啊!没想到吧?”

    “为什么?”

    “……因为……忍无可忍了呗!”

    “忍?忍什么?”

    “忍你对她的好啊!之前的就不说了,单说那天——那么晚了你还守在她的院外,要是她真没回去,你莫非要守一整晚?然后又留在那儿照顾她……你对她……会不会用情太深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干儿子?”

    “……所以……你以为……”

    “不是我以为,爸妈也这么以为!”

    “你爸妈?”

    “爸爸第一眼就觉得你不对劲,那是男人,不,情人的直觉!”

    “唉,百口莫辩了。”

    “其实,你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所以总跟爸爸说儿子什么的。其实爸爸倒没有那么介意,只要能对他的依儿好,什么关系他都能接受。但我不一样,我……我……”

    “你要的是终身伴侣,必须心无旁骛!”

    “我不能像爸爸妈妈那样,眼前人不是心上人……有别的心上人也不行!”

    “那……心上有别人,也不行吗?就像你的心上有爸妈,有弟弟,行吗?”

    “你别绕我!”欢儿捶了一下子杰的腰,气恼地说:“小姨,也行的。”

    “呵呵!所以,你爸妈的杭州之行反倒是拯救了我?”

    “本没打算跟你说这些……之前只想悄悄地退出……退到……朋友的边界,互不相扰,各自安好。改变主意后,也只是想悄悄地走回来,今天就想用这样的方式纪念一下。没想到会情绪失控,哭了这么久,又跟你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介意你的身世……爸爸也没有介意,真的没有介意……他说,你也仍是个孩子,细究起来,你的处境最难……你没有义务承担这些……”

    “既然说到这儿了,我还得继续坦白——其实,我对依儿所做的一切并非基于义务,更不是替父母赎罪。

    “诚如你和叔叔感受到的,那的确是爱,深爱。当年,我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她,然后从好奇到同情,再到认可和欣赏,我是真的喜欢她。但那是对长辈的喜欢,或者就如喜欢李清照、白居易、陶渊明一样。

    “虽为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她却与家母迵然不同。家母的心追逐钱和荣耀,不管多么富有;而她的心追逐爱和自由,不管多么渺茫。

    “从前,我也没有觉得钱和荣耀有什么不是。我自然而然地认为,生活本该如此,只能如此——为了钱盘剥算计,为了荣耀争斗搏命……直到遇见她,我才知道爱是什么模样,自由有多畅快!

    “所以,我处置了家业,决意安安心心地过现在的日子——不缺钱,也无需荣耀,衣食无忧,怡然自得。”

    “怡然自得?真的吗?我看你紧张得很!”

    “……不一样……现在只是关心则乱而已……因为心里多了一份牵挂,于是肩上平添了一份使命!”

    “这些话你该跟爸爸聊。在爸爸心里,依儿就是美好的化身。他不知如何描述,只能不断地在脑海中回顾画面,在心里重温感动……我和妈妈都没有见过依儿,却因着爸爸的心心念念莫名地爱上了她。”

    “你,还有你妈,也都爱她,是吗?”

    “没错,我们都爱她。甚至,不再只是因为爸爸……我们,早就当她是家人了……”

    “她是家人了,那我呢?孤苦无依的我?”

    “你……你不是表弟了吗?”

    “我不做表弟!”

    “那……你还得争取……”

    “怎么争取?对比你那许书承标准,除了‘长兄如父’我没机会展示,其他方面我都不差!”

    “你还真比啦?比得过吗?”

    “我比你爸英俊高大吧?”子杰一脸的自信。

    “仁者见仁啦!”欢儿窃笑。

    “情人眼里我肯定完胜!”

    “可你是个败家子呀!卖房卖地,又只能卖画谋生!”

    “冤枉啊大人!我卖房卖地也是经营啊!小爷自打记事儿起,每天只有两件事——念书和生意。论起生意,小爷可是闯荡过江湖哒!”

    “谁说的,你不是还画画了吗!”

    “画画全靠暗渡陈仓,偷偷地!”

    “空口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花架子?”

    “那……是不是要我炫一下富,大小姐才肯屈尊下嫁?”

    “谁跟你谈婚论嫁了?”

    “你呀!一上来就把我吓个半死,紧接着又盘查我半天,总得给个说法……”

    “……一直……都是我在说……你还敢要说法?诶你……你……”

    “大记者……早就警告过你……这里不是桃花源……真的……很危险……”

    ……

    真的很危险,一吻,沦陷。

    “以后你改下称呼吧,叫玉老师既麻烦又生分,小姨你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叫,干脆直接随我叫姑姑吧!”

    “……好啊……那……怎么跟姑姑他们解释?”

    “解释什么?他们那智商还用解释吗?”

    “哦……不过总还是有点儿突兀……要不,今晚先一起去看看姑姑?”

    “今晚?会不会太唐突?”

    “不在那儿吃饭,只去认个门儿。”

    “认门儿?”

    “对呀,先去认一下我女朋友的姑姑家,嗯?”

    “哦,那就还是得我先开口——姑姑,这位是……喂,小伙儿,你叫什么名字?”

    “演得太过啦!你带人回家不知道名字呀?”

    “那又不是我家。”

    “回你家也行呀,直接带我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不行!在你岳父岳母那儿,我还倒着走呢!”

    “倒着?等等……听这意思……在我岳父岳母那儿,你曾正着走过,我是过了关的,是不是?”

    “想什么呢?差得远呢!”

    “哦,那就还是先见姑姑吧,姑姑肯定过关!”

    “过关……你确定?诶,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吧?上次那种?”

    “不会。她会乐见你找了我这么个可心的郎君,欢喜还来不及呢!”

    “嘁!反过来说还差不多!”

    “反过来说就更对了,她当然会乐见我给她找了你这么个可心的儿媳妇!”

    “喂,以前都没发现,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呀?”欢儿重重地捶了子杰一拳,“不过话说回来,以后依儿再有什么事,我去照顾。虽说是姑姑了,但肌肤之亲还是能免则免。”

    “肌——肤——之——亲?”子杰咧着嘴,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深思熟虑一番后诫恳地点了点头,“嗯,好的。那么请问,诊脉算吗?如果算,你也学一下呗,我现在就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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