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西斜,依儿正坐在床边缝补衣物。
夕阳透过枣树的枝叶洒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光影。那光影摇曳生姿,轻而且柔,偶尔跃动,知有风来。
手上这件衣服已经穿了十几年,腰侧的接缝处已缝了无数次。虽然穿着舒适,但这次缝完再坏,就没有缝的份儿了。
“你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出门应不了差使,居家使不好针线,这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件指望过你?”
耳畔忽然响起女人的话音,依儿一惊,下针刺破了食指。她四顾张望,没人。再看手指,已浸出豆大的血珠。她赶紧用唇吮了,移开看了一眼,又吮。
“现如今,可算有个指得上你的机缘,还是这么桩美事。你这书念多了,怎么反倒不懂事了呢?”
话音不断,依儿用掌心拍了拍额头,接连吹了两口气。
“不是妈不心疼你,就算去佛堂问你爹,他也得是这个意思。这些年,这个家,若没有你姐你哥撑着,能由着你去上海念那些闲书?还不早就嫁人生子了!哪还有那穷小子什么事?”
依儿快速收好针线,系好包袱放入衣柜,又在衣柜前站了片刻,用力地关上柜门。
“做人不能太自私,这兄弟姐妹就得相互帮衬。”
依儿捶了捶柜门,又用双拳敲击着大腿,在屋内走了两个来回。耳朵里嗡嗡直响,她冲到床头柜前,从茶杯中掏出两把水“啪啪”地拍在脸颊上。
“你姐结婚这么些年还生不出孩子,妈都快急死了!你哥这个坎儿若没有邱家帮忙死活也过不去。若非有姑爷这个机缘,你就是把自己锉成灰也帮不上忙啊!”
耳边的说话声和嗡嗡声越来越大,依儿绝望地仰了下头,扑倒在地,跪爬到桌脚,推倒那里立着的一个竹筒,榛子洒了一地。
“榛子洒了,你赶紧捡!赶紧捡!”依儿厉声催促自己,“一个,两个,四个,五个,七个,八个,十个,十一……”。
“以后你们姐俩拧成一股绳,你只负责生,你姐负责带,天底下哪还有这么圆满的事儿?”
“二十五,二十八,三十,三……”
“以后孩子都是我们林家的,任姑爷在外面怎么疯,邱家的大头儿在咱们林家!”
依儿停下手,瘫坐在地上。
“妈,咱别惦记邱家。即然事已至此,姐夫又救了哥,那就听您的,这孩子我给姐生下,生出来后,让哥给他们送过去。”
“依儿你傻呀?这一胎是儿是女还不知道,就算是儿子那也不保靠,邱家需要的是你这个人!”
“邱家不需要我,能生孩子的女人有的是!”
“但林家需要你,你哥你姐需要你!要妈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呀?再说了,就你现在这样,那穷小子还能再要你了吗?到时候,你两头落空没个着落!哪能像在邱家那样,姐姐护着,姐夫宠着?听妈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邱家吧!为了你哥、你姐还有你,妈我给你跪下了!”
“妈!妈!您别跪我呀!妈!我跪!我跪!我错了,妈!我生!生!生……”
依儿伏在地上,鸡啄碎米一般磕着头,地上的榛子被磕得四处乱滚……
卿卿我我了一下午,估算着依儿也该吃过晚饭了,子杰和欢儿才出了门。
两人一路说笑着来到老宅门前,“当,当当”,子杰轻轻地叩了三下门。
没有应答。
子杰又叩了三下,加了力道。
还是没有应答。
子杰怔了一下,重重地叩了三下,却没等回应,低头翻出了钥匙。
“你干嘛?哦对,你有钥匙!”欢儿正疑惑间,子杰已Λ哗啦哗啦地转动钥匙,打开门后抢先冲了进去。
欢儿跟着进门,拔了钥匙,将门掩好,却见子杰已冲到房门口了。
卧室里光线昏暗,依儿蜷缩着趴在桌边的地上,脸贴着地面。
子杰冲进卧室,脚下踩到了榛子,差点滑倒。
他缓缓地跪在依儿身后,搭着依儿的手腕把了把脉,轻轻地抒了口气,然后小心地将依儿翻过身,用手臂托起她的头。
依儿的额头一片青紫。
欢儿可能是吓呆了,怔怔地站在门口。
“你先把灯打开,地上有榛子,注意点儿!”
子杰吩咐完欢儿,单膝撑地,托起依儿,小心地站起身,脚下试探着着地,艰难地蹭到床边,将依儿放到床上,随手脱去仅剩一只的鞋子。
欢儿走了过来,默默地立在床边。
子杰细心地拉直依儿的衣袖、衣角,裤角,然后扯开被子盖好。
依儿的呼吸很均匀,好似熟睡。额头上的青紫微微隆起,右侧面颊和鼻头处有几道泥印,在瓷白的肌肤上蜿蜒。
“每次见她这样我都会想,或许她这次就醒不过来了,或许醒不了对她而言倒是一种解脱。”子杰站在床边,黯然地看着依儿,“可每次她醒过来,再看到那深情款款、笑意盈盈,我就又会觉得,她的这些苦难或许都值得。”
欢儿挎住子杰的胳膊,仰头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帘,侧头倚在子杰肩上。
“要是我们没有过来呢?”欢儿轻声问。
“那就继续睡在地上呗,什么时候醒了,自己回床上。”
“……不用给她吃点药吗?”
“不用,脉象很平和……就是她那额头……我在犹豫要不要处理一下……”
“可以消消毒,然后冷敷。”
“消毒……会不会疼醒?”
“……会吧?”
“那……就只冷敷,先擦一擦脸。”子杰说着,掀开枕边的床单,抽了四块帕子出来交给欢儿,“你负责擦脸和冷敷,我收拾地上的榛子,你进出当心点。”
分工明确,各自行动。
子杰先用扫把清出一条过道供欢儿进出,然后将过道两侧的榛子归拢成一个个的小堆儿,再用盆子一堆堆收起。快速地将榛子过一遍水,铺在竹箩里,送到门外的矮墙上晾着。
夕阳西下,院子里也昏暗下来。
欢儿坐在床边,刚刚替换了依儿额头上的帕子。
“行了,就敷这些吧,等会儿我给她取下来。时间不早了,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能醒,你赶紧回去吧,我在这守着。”
“不,我想再陪你待一会儿。”欢儿嘟着嘴,手里的帕子扭成了麻花。
“……那……你得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晚点回去……但是,别提她的事。”
“嗯,知道。我再买点吃的回来吧,她能吃什么?”
“什么也吃不了。就买我俩吃的吧,看你喜欢。”
“哦,那我快去快回。”欢儿应着出去了。
子杰立在窗前,看着欢儿离去的背影,心中忽然一凛——这个院子确实有些魔性——依儿为了心中的那个他守在这里,自己为了依儿留下不走,如今,欢儿又因自己不愿离开……
子杰踱回床边,轻轻地掀去依儿额头的帕子,俯身细细地打量那块儿青紫,敷了半天并无太大变化。
子杰在床边坐下,凝神打量着依儿,眼圈儿一阵阵酸涩——您说您这一天天的,不化妆,却时不时地添点儿彩!这形象,咱是彻底不要了是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去请香还愿了呢!
这屋子里什么神仙也没有,您磕多大的头都没用……再说就您那小心愿,玉皇大帝都没招儿,除非轮回转世,再把您还给他……
依儿的胳膊动了一下,忽然就抬起手去抓额头。
子杰赶紧抓住她的胳膊按了回来。
依儿皱了下眉,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子杰前倾了上身,微笑着打量她。
依儿欣喜地笑笑。
子杰也笑,但并未出声,只默默地看着她。
依儿的笑容却渐渐消褪,她合上眼,低声问:
“几点了?”
“六点……二十二。”子杰看了眼手表。
“……还没吃饭吧?你去帮我把菜洗好,我这就起来烧。”
“不用了,欢儿去买了。”
“欢儿?她怎么来了?”依儿睁开眼,眉头微蹙。
“呃……有事路过,顺便来看看您。不过您放心,嘱咐过她了,别跟她爸妈说。”
依儿轻叹了一口气,头向内转了转,又合上了眼。
子杰轻轻地托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依儿的头又向内转了转,指尖回勾,挂住了子杰的手。一滴泪滑过鼻梁,汇入另一只眼,又从眼尾流出……
欢儿回来时,依儿正坐在书桌前梳头,子杰守在桌旁。
见欢儿进门,子杰赶紧迎了出去,接过欢儿手中的东西送到西屋。
欢儿快步跑到依儿身边,接过依儿的辫子,笑着说:
“姑姑,我帮您!”
依儿垂下手,微微一笑,“谢谢你,欢儿!”
“不用谢。以前我也给妈妈梳过头,可她嫌我梳的丑出不了门!”
“姑姑不怕。”
“姑姑人长得美,怎么梳都能出门。”
依儿微微扬起头,笑着问:
“就这样,也可以出门?”
“哈哈哈!这样可不行,要是这样走出去,不知得有多少人围过来怜香惜玉呢!”
依儿嫣然一笑,目光瞥见刚走进来的子杰,略抬高了音量,委屈地说:
“话说我这老了老了,多个人管束不说,如今又遭人打趣……人单势孤啊!”
“您那是姑侄情深!我一个路人,承蒙不弃……我才是人单势孤的那一个好吗?”
“现在哪还是什么路人呀?不是有人替我收了你么?”
“姑姑!”欢儿嗔怪地推了推依儿的肩,又朝子杰使了个眼色。
子杰先是一怔,转而一脸坏笑,躬身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依儿面前,朗声说:
“姑姑在上,请受侄……侄……侄女婿一拜!”说完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
这头磕得那叫一个响!
依儿心内震撼,恍惚了一下,却只微微欠了欠身,笑着说:
“傻孩子,姑姑哪受得起这么大的礼?快起来,你的心意姑姑心领了!”
欢儿也愣住了——让你叫声姑姑而已,怎么磕出这么大的动静?还侄女婿?谁准你了?
欢儿回过神后,扭身踢了子杰一脚,口中怒斥:
“你羞不羞?吓到姑姑了!”
子杰笑着站起身,拉过欢儿并排站在依儿面前,深情地说:
“姑姑,子杰我再不是路人了。以后,我和欢儿就是您最亲的人!”
欢儿侧过头,激动地看了看子杰,然后朝依儿迈近了一步,伸出双臂,柔声说:
“姑姑,抱抱,抱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