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壳

    河堤上,月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在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影上。

    子杰轻拍着欢儿的后背,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她的头,喃喃地说:

    “你赶紧回去吧,姑姑肯定没事。这次醒来之后比从前好多了,居然还吃了半个包子,喝了米糊。”

    “她是好多了,可我这心里还没有过劲儿。这一天下来,喜怒哀乐没有怒,却多了个恐。不知怎么的,现在这心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却又好似空空荡荡。”

    “你不回家,我和你爸妈还得再多个忧!”

    “好,那就再等五分钟,聊最后一个问题!”

    “五分又五分,几个五分了?算了,去后街找辆马车,我送你回家,这样可以陪你聊一路……否则就算到了家你也得失眠。”

    “那你再回来岂不是得很晚?”

    “舍命陪君子啊!”子杰扭过头,用力地吻了吻欢儿的头顶。

    “那就一命赔一命!”欢儿轻声地应了,起身拉起子杰,二人手拉着手转向后街。

    马车上,欢儿依偎在子杰的怀里,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街景,忽然又不想说话了。

    此刻,似乎没有什么事更优于自己内心的感受。这一刻,没有纷乱,没有空落,车外马蹄声碎,可心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是不是之前压抑得太狠,又或者空悬得太久?为何今天这一释放,整个人都崩了?

    不过下午从他家出来的时候还挺正常的,现在这样会不会是因为姑姑——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姑姑的人生远不是我们所见到的样子,她的笑意盈盈背后,不,就在她笑靥如花的前一秒,可能都有事情发生!但是她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永远是淡然宁静,所谓的一切安好——可她真实的内心世界又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

    “子杰,”欢儿轻唤子杰,微微转了转头,“你说,姑姑的笑意盈盈……还有深情款款,有多少是真的呢?”

    “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可她笑什么呢?”

    “笑幸福、笑美好、笑温暖、笑滑稽……笑一切令她感受到愉悦的东西。”

    “这些东西,她还有吗?”欢儿捏了捏子杰的手指。

    “……或许,她只有这些……”

    “啊?”

    “跟她接触这么久了,难道你们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

    “什么?察觉什么?”欢儿直起身,疑惑地看着子杰。

    “她其实……一直生活在虚幻的世界里。”

    “……虚幻的世界?”

    “对,一个没有明确时间概念,空间也仅限于老宅的虚幻世界。”

    “虚幻?那……她……出门呢?还有,见到我们……”

    “我打个比方你立刻就能明白。你现在不是在写小说吗?那么在写作的时候,你是不是沉浸在书里的世界?但你仍能对现实的世界有所觉知并做出适时的反馈;放下笔的时候,你虽已从书里的世界走了出来……但也仍会心怀戚戚。”

    “所以,你是想说,她活在自己创作的书里,见我们的时候才从书里出来!”

    “对,只是她的这本书,景是真景;人,有真有假……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见我们也是在书里……是我们,走进了她的书世界。”

    “嗯?”

    “她的书世界构筑了太久,系统、完整,而且灵活,她可以得心应手地接受她想接受的新事物,然后将它们安置到她的世界里。就像当年我来到这里,出现在她的面前,于是,她的世界里就多了我这样一个人,但也只是眼前的这么一个人,没有过往,不问世家。”

    “……所以爸爸,包括我和妈妈,也都跟你一样,只是几个碰巧走进她的书世界的角色。不同的是,爸爸这个角色她之前就认识。哦,天哪!”欢儿突然一惊,用力地捏紧了子杰的手,气息急促地说:

    “你知道吗?爸爸一直觉得老宅里还有一个许书哲,年轻的许书哲!妈妈还说他是思虑过重出现了幻觉。但听你这么一说,爸爸的感觉竟是对的。那宅子里,不,她的书世界里真的就有一个许书哲,一个陪她一路走到现在的许书哲!所以……所以,她从一开始就说,‘一切不变’,竟真的是真的——因为她有一个许书哲,而站在院外的那一个,是梁静雅的!”

    欢儿的创作灵感一发不可收拾,她恨不得马上就拿起笔,替依儿将她的那个书世界呈现在纸上。

    子杰用力地拍了拍她的手,将她唤回现实,苦笑着说:

    “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将回忆、现实和梦境浑然融为一体,构筑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外面还罩了一个隐形的壳。这个壳,屏蔽了所有的假恶丑,只接纳真善美……所以她的笑、她的深情,都是真的。”

    “所以上次去我家,是因为走出了壳,失去了屏蔽,让她想起了恶……”

    “不是因为失去了屏蔽,而是因为触发了记忆。她的记忆之门只进真善美,不进假恶丑。但假恶丑会叩门,每每遭遇,必是一场恶战。”

    “所以今天……她又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遭遇了一场恶战?”

    “不知道……她从来不说……医生也不建议追问。因为每一次复述,都是对记忆的巩固。”

    “那怎么办啊?她这发作频率太高了吧?”

    “已经好很多了——次数少了,伤害的程度也有所减弱……你看今天,醒来就能吃东西,这已是很大的进步!

    “这两次发病,可能是因为近期外界的刺激较多,令她频频想起往事,情绪太浓压制不住,就演变成我们见到的样子……”

    “主要还是因为爸爸……”

    “或许这也是好事。她不能一直生活在壳里,那个壳,迟早得破!

    “老宅和现在,分别是空间和时间的两个分界线。你们出现以前,她在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活在老宅和过去。这能让她活得开心,但却耗损心力。而走出老宅,活在现在,和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当然是最好的状态。

    “但我自己做不到。我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可能,让她活在老宅和现在,尽可能让她减少心力耗损,生活也更正常一些。可老宅拆迁近在眼前,这也可能就是导致壳破的头一桩大事。不过,如今有你们与我一起守护着她,这个壳,早破,早新生!”

    “壳破还有时日可待,可是她的额头,周日爸爸过来……”

    “先生,前面路口是不是该往右拐了?”车夫打断了欢儿的话。

    “哦,我看看……”欢儿向窗外看了看,“先不拐,下个路口再拐。”

    “快要到了?”子杰也看了看窗外,这里他以前买东西来过。

    “嗯,转过去就是……我刚才想说,这些事应该告诉我爸爸。”

    “额头上的伤好办,就说滑倒摔的。至于别的,我没打算告诉他,怕他知道了过于忧心,影响你们家的生活。姑姑的心思你肯定明白,她……”

    “我懂,那我视情吧,慢慢渗透给他……我知道怎么跟他讲。”

    “你一定得慎重,姑姑不想让你爸爸太忧心。对了,上次她要出去吃饭,我猜她就是自己想从壳里走出来了。”

    “啊?那不是好事吗?”

    “我们一定让它成为好事!”

    车停了,子杰跳下车,然后扶着欢儿下来。

    “不想让你失眠,路上却又说了这么多。总之放心,一切都在变好。特别是有了你,一切都会更好的!”

    “嗯!一定会更好!”欢儿用力地抱了抱子杰,“你先走,别让车夫等,我想看着你走!”

    “嗯,宝贝晚安!”说完,子杰跳上马车,透过后车窗,一路看着欢儿的身影在路灯下渐渐变小……

    许家的客厅里,书哲和静雅端坐在沙发上,一个举着报纸,一个捧着杂志。欢儿进门时,两个人居然都目不斜视。

    欢儿晃到他们面前,扫了一眼,扔下背包,重重地坐进沙发里。

    “爸爸妈妈,你们有必要紧张成这样吗?进来一个大活人,你们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有妈妈,您那杂志倒着拿看什么呢?”

    “啊?我……看图……图啊!”静雅理直气壮地答道。

    “哦,那您慢慢看吧,我回房了。”欢儿站了起来。

    “哎!你急什么?回来这么晚,加的什么班呀?”静雅边说边走了过来,把欢儿按回沙发。

    “研讨班。”

    “跟什么人呀?”静雅试探着问。

    “跟……”欢儿看着静雅,又看了看书哲,迟疑着。

    书哲放下报纸,低声说:

    “你妈都看见了。”

    “你……”静雅嗔怪地瞪了书哲一眼,转而笑着面对欢儿,“你这么晚没回来,妈妈不是着急吗?就站在门口看了看……”

    “嗯,看见什么了?”

    “……呃……马车,欢儿坐马车回来的?”

    “嗯。”

    “……还有个同事……送你?”

    “嗯……我还抱了他,是吗?”

    “……呃……呵,那个……没太看清……”

    “您看清了……所以才会倒着看图!”欢儿直愣愣地看着静雅。静雅讪笑着瞥了眼书哲,书哲那边垂眸盯着地面,完全没有反馈。

    “那个人是子杰,林子杰!”

    “啊?子杰?是子杰啊?”静雅起身过来抓住欢儿,惊喜地问:

    “真的是子杰?”

    欢儿瞥了眼书哲,书哲也是满眼期待。

    “不是子杰还能有谁?你们这一天天的都想什么呢?我一晚上都跟他在一起。太晚了,他不放心,所以送我回来。”

    “唉呀!你可吓死我们了!”静雅轻拍着胸口,“是子杰就好!子杰好!子杰好!”

    书哲没吭声,只抿着嘴乐。

    “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哦,就是倒着走,什么时候又不倒了?书哲你发现了吗?”

    “妈妈——”欢儿用力地捶了静雅一下,“别取笑我行不行?反正我就是跟你们宣布一下,《合家欢》那本书的大结局我已经想好了——一辆马车奔驰在原野上,车上坐着三个人:一个老妇,一对佳偶。他们逐着光,一起奔向心中那个桃花源……”

    “啊?桃花源在哪儿?一对佳偶……一个老妇……就一个呀?那是女二吗?那对佳偶,是年轻的吧?那……男一、女一呢?主角都没交待呢,没有座儿了吗?”

    “有座儿也不带你们!”

    说完,欢儿站起身,躲过静雅,又瞄了书哲一眼,憋着笑跑上楼去了。

    “听到没?许书哲你听到没?这白眼儿狼的姑娘养的,有座儿也不带我们!”静雅满腹心酸地抱怨,坐到了书哲旁边。

    “唉呀!虚惊一场,我也吓得不轻!”书哲轻轻地拍着静雅的手背,“好在峰回路转!至于带不带的将来看缘分了!”

    “是呀,缘分这东西,真是太奇妙了!但不管怎么论,将来都是我们俩可怜,还得自己找车跟着……”

    “随缘吧……话说欢儿这名字,爹取得实在是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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