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这个周末天气不太好,又阴又闷,计划好的郊游临时取消了。

    子杰陪着欢儿去后街闲逛。

    静雅和依儿一起趴在书桌前研究旗袍的样式。

    下个月,书哲在学校里有个大型的演讲。静雅说,去那种场合,得给依儿备套像样的衣服。

    量完了尺寸,纸上已勾勒出大致的轮廓,静雅正一点一点地跟依儿修饰细节。

    书哲一个人,拿着依儿待修的书稿,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翻看。

    院中鸟鸣阵阵,屋内细语喃喃,自己的手中偶尔书页唰唰……

    院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不一会儿竟有人叩门。

    院门虚掩着,书哲放下书,狐疑着走到门前,将门拉开半身宽。

    叩门的是一个青年,一身西装,穿着很是时尚。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手里拄着一支手杖。

    这俩人看上去怎么有点面熟?

    青年见到书哲似乎有些意外,他略略点了一下头,语气有些拘谨,口音也不是本地的,“您好,请问这里是玉穗玉姑娘的家吗?”

    “……是。”书哲迟疑着点头。

    “哦,我们是子杰的家人,想来拜访玉姑娘。”

    子杰的家人?哪边的?邱家还是林家?

    难怪看着面熟,是因为子杰,还是因为依儿?

    若是林家……

    “子杰不在这里,我们也不知二位是子杰的什么人,若要拜访是否该由子杰引荐为宜?”

    青年一时语迟,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男人。

    那男人上前一步,打量着书哲,傲慢地说:

    “他是子杰的表哥,我是子杰的舅舅。”

    子杰的舅舅?那不就是依儿的哥哥吗?

    他……他不是在香港吗?

    来这儿干什么?

    见依儿?难道是被自己的杭州之行勾来的?

    还是见子杰……或者只是想见子杰的什么人?

    背景没弄清楚之前不能让他见到依儿!

    “抱歉,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子杰不在这里。而我们并不认识二位,若要拜访该由子杰引荐更为合适。”

    “敢问先生是什么人?为何在此阻挠我们见玉姑娘?”年长的男人向前迈了一步。

    “我……我是她的兄长!”

    “兄长?”男人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位兄长,您说拜访玉姑娘该由子杰引荐更为合适,而您却在此越俎代庖地替玉姑娘拒绝我们……您觉得,这合适吗?”

    书哲还想强行宣示兄长的特权,却听身后传来阴森冷漠的声音:

    “开门!”

    书哲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依儿站在甬路中间,静雅跟在身后。

    依儿双手交于腹前,面无表情,但那张脸上的棱角却锋利得削铁如泥——书哲从未见过如此惊悚的面容——依儿的。

    静雅在依儿身后紧张地摇着头,与书哲目光交汇时,唇间无声地说了一句:

    “拦不住!”

    书哲还在犹豫,试图同依儿图谋一种出路。可依儿始终没有看他,只默然地扑闪了一下睫毛,轻声说:

    “开门!”

    书哲不知所措,勉强退后半步,将院门拉开。

    门外那位年长的男人刚好与依儿四目相对。他拧着眉打量着依儿,身体向手杖侧倾了倾。

    “爸爸,”年轻人见过依儿后,扭头喊了男人一声,低声问:

    “是吗?”

    男人又静立了片刻,深吸口气,低声问:

    “真的是你吗,依儿?”

    依儿如同雕塑般立在甬路中间,半晌才说了一句:

    “哥,请进!”

    说完,依儿转身朝屋内走。

    静雅慌乱地侧身,抬起手想扶她一把,却没敢。

    她扭头看看书哲,跟也不是,不跟又不放心。

    依儿径自朝屋内走,身前身后,整个世界仿佛空无一人。

    身前是雾,脚下也是雾,连心里都是雾茫茫的。

    一个身影从身边闪过,是子杰……

    又过去一个,是……姐姐……

    前边闪出一个,看不清,是……一个男人……唰地过去了……

    一个布包飞了过来……不,是个孩子,还露着头!

    依儿蓦地站定,抬手去拉布包的带子……

    “啊!”只听依儿一声惨叫,躬身抱住了手臂。

    静雅一个大步扑了上去,搂住了依儿的腰。低头一看,依儿右侧的小臂上划出一条五指长的血印,中间深的地方已开始流血。

    书哲的注意力一直在两个外人身上,但余光也扫到了依儿的异样。

    不知怎的,依儿走着走着,快到门前时,忽然就伸出了手臂,然后惊叫一声。

    书哲紧跑几步冲了过去,但依儿已将手臂按在腰处,他什么也看不见。

    静雅扶着依儿进屋,想要再看看她的伤口,依儿冲她摇了摇头,迈步站到西屋门口。

    依儿的大哥和那个青年——对,算起来应该是依儿的侄子,也跟了进来,循着依儿的意思进了西屋。

    西屋里可以坐的地方其实挺多——桌边有三个凳子,床脚还有两个新买的小椅子。

    对,还有床。

    但是此刻进来这样两位贵客,一时间竟显得无处落座了。

    依儿抬起左手,示意大哥坐在靠门侧的凳子上。

    大哥四处看了看,又对着凳子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青年也将屋内扫视了一圈,垂手站在父亲身侧。

    依儿缓步走到对面,垂首坐下。

    静雅一直贴身跟着,无声地站在依儿身后。

    书哲抿着唇搓了搓手,转身搬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大哥旁边,示意青年坐。

    回身又搬来另一把椅子放在静雅身后。

    看到大家纷纷落座,书哲将桌前的凳子搬到依儿一侧,自己也坐了下来。

    宾主均已落坐,屋内一片寂静。

    书哲满脑子官司,眼睛又瞄着依儿衣服上的血迹,竟至忘了基本的待客之道——依儿这里不备茶,但水还是有的。

    纵观这一屋子人,当属大哥年纪最长,所以,还是他先开了口:

    “虽已亲见,但我却越发疑惑——你真的是林依吗?”

    依儿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没有应答。

    书哲提了口气,但侧目见依儿面沉似水,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们林家千娇百宠的二小姐,怎么会蜗居在这么一个小破庙里?看看你都变成了什么样?我真是不敢认了!为了那么个穷小子……”

    大哥厌恶地扫了一眼四壁,又将目光落回到依儿身上。

    “你豁了命地往外跑,结果又怎样?人家妻儿和美,你呢?独守这么个破宅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么多年了,你有家不回,有亲不顾,你可还记得家里有母亲,有姐姐,有兄长吗?你倒是逍遥自在啊,可家里人都急成了什么样你知道吗?”

    大哥怒斥着依儿,可依儿却面无表情,害得大哥有火发不出。

    他叹了气,伤心地说:

    “想必子杰已经跟你说了,五年前母亲就没了。可怜她老人家在临终的时候还说,要下去跟爹和你会合了!你是让母亲她老人家两头找啊!还有大姐和姐夫,也都没了。对这两个除爹以外最宠你的人,你居然半点情份都不念,说断就断!”

    说到动情处,大哥忽然笑了起来,语气嘲讽地说:

    “呵呵,说来也真是滑稽,他们到死都还是宠你。这对苦命人煎熬半生,到头来竟是成全了你!家业替你打了下来,儿子替你养大成人,就活该你都捡现成的哈?”

    大哥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痛斥之辞犀利尖刻,句句诛心。说到激动处,还用手杖“哒哒”地敲击着地面。

    书哲想要起身反驳,可大哥口中所言他不知虚实,不知如何应辩。最后,甚至还被大哥口中的“儿子”绊住了脑子……

    静雅眉头紧锁,双唇紧闭。她前倾了身子,将手搭在依儿腰侧,用手掌撑着依儿的腰背。

    倒是依儿,钳口不言,脸上依然看不出半点情绪。

    她右手扣在腹上,左手扣在右手上,拇指抠在右手的虎口处。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上,进屋后便再没看过任何人一眼。

    大哥自己说了半天,没能在依儿身上得到一点儿反馈,连个眼神都没有。

    他烦躁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扫了扫书哲和静雅,面对这一屋子的漠然,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他突然用手杖撴了一下地面,厉声说:

    “林依!你不用在这装死!活着的时候你可以自私自利、无情无义、背弃承诺、抛家弃子,但你也得想想,死后见到列祖列宗,见到父母和大姐,你有何颜面,又有何话说?”

    “还能说什么?尘归尘,土归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呗,哈哈哈!”

    窗外传来爽朗的笑声,是子杰。

    众人一起扭头看向窗外时,却只见一个姑娘正往屋里走,手中举着一个风车。

    再回头,二人已经跨步进到屋内。

    子杰大摇大摆地进屋,冲着众人微微一笑,戏谑地说: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这刚出去一会儿,洞府就被抄了吗?”

    众人鲜见他这副德性,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子杰冲欢儿努了一下嘴,轻声说:

    “你带他们去那屋歇着,舅舅是来找我的。”

    欢儿连忙转到依儿身侧,与静雅对视了一眼,二人合力将依儿扶起往东屋送。

    书哲也紧跟其后。

    经过子杰身旁时,依儿倏地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子杰。

    子杰则微微一笑,睫毛扑闪了一下,目光旋即转向了舅舅,换回一脸的玩世不恭。

    静雅扶着依儿坐到床边,右臂环着她的腰。左手用力地揉搓着依儿的手,可那手指依然冰得透骨。

    书哲慢慢地靠近过来,拉开依儿扣在腰上的手臂。伤口仍有些渗血,衣服被血染了一片。

    欢儿见了一惊,也不便多问,赶紧拉开书桌抽屉,找出药水和纱布,交给书哲帮依儿处理伤口。

    欢儿自己则回身去堂屋取了碗水,又从书桌中找出一个药瓶,倒了四粒药出来,然后凑到依儿面前小声地说:

    “姑姑,子杰刚刚交待,您得吃药。”

    依儿没有应声,却也张嘴含了药,喝了水,将药服下。

    西屋传来子杰说话的声音,这声调,这语气都特别的陌生。

    “舅舅,您有什么事,拍一封电报我不就过去了吗?何苦劳您大老远跑这么一趟?”子杰特别诚恳地说。

    “不跑这一趟,我怎么知道你还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也不算藏吧?您指的是她吗?对于林家而言,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是不是找到了她,跟林家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始终都是林家的人!”

    “哦,也是,一个依然活在族谱里的人!”

    “不管活在哪里,她都是林家的!”

    “也对,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嗯,所以……您这次的决定又是什么呢?”

    “……带她走!”

    这边的话音刚落,那屋的书哲已经冲到了门口。

    子杰瞥了门口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冷笑着说:

    “舅舅,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您觉得我会把家业交给这么一个不谙世事又病怏怏的人?还是觉得我会为了您口中那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背弃承诺、抛家弃子的人而任人摆布?显然,都不会!”

    子杰认真地看着舅舅,眨了眨眼,确认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才又接着说:

    “但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您所谓的那份家业,三年前就没了,在您的见死不救之后就没了呀!”

    “我并非见死不救,而是救不了!”舅舅低垂着眼眉,轻声回应。

    “呵呵……您这么说,我也信……所以,您一定也承认,我父母煎熬半生打下来的家业,三年前就没了呀!”

    “你不用再瞒,我已经知道了。”

    “呵呵,股权是吧?诚如刚才所论,股权失而复得,那是我的战绩呀!”未等舅舅接话,子杰又换上一副乖巧模样,嘻笑着说:

    “我知道舅舅质疑我的能力,怕我管不好家业。但您掌握的信息不全——我是拿回了股权,但那些股权只有财产权,没有表决权;而且股权锁定期为十年。所以,十年之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至于十年之后,如若舅舅还想护我周全,尽可以费心帮我筹谋!”

    子杰的言辞既周密又恳切,舅舅竟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道:

    “你父母去世之后,你的系列败家行径确实令人忧心。不过,我此次前来,也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家业。所谓成家立业,你父母不在,你的婚姻大事我也不能置若罔闻。最初是听说你与一位玉姓女子交往甚密……”

    “呵呵,所以,意外发现了她……”

    “这次是虚惊一场。以后,你的婚姻大事舅舅还是要管的,我身边都是……”

    “舅舅,您此次并非虚惊,只不过人搞错了。我现在姻缘已定,佳人在侧。至于人嘛,您刚刚已经见过了!”

    “娘亲舅大,婚姻大事岂容你私定?”

    “并非私定,娘亲首肯且欢喜得很呢!所以,舅舅您又省了一份心!”

    “……你们母子,竟是一样的……”

    “随——性——放——旷!”

    子杰不想听他说出来的污言秽语,出言截了他的话。

    舅舅皱了皱眉,憋了半天,最终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手杖敲了敲桌脚,无奈地说:

    “反正,我大老远地跑来一趟,也算尽了长辈的情份,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今后的路怎么走你得仔细惦量,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舅舅又重重地敲了一下手杖,起身便往外走。

    表哥全程一言未发,只在子杰说到“娘亲首肯”时愕然地看着他。

    看来,连林家的嫡孙都不知道这件往事。

    子杰拍了拍他的胳膊,微微一笑。毕竟,他们之间还有些许童年的记忆,谈不上美好,但也算不得恩怨。

    走到堂屋时,大哥站了下来,看着对面屋里坐在床边的依儿。依儿缓缓地站起身,静雅也站起来扶着她。

    四目相对,依儿的眼中没有离愁,大哥的眼中也没有别绪。

    早已相忘于江湖,这次相见,不过是个意外。

    子杰送舅舅和表哥出门,书哲也跟了出去。

    行至门口,舅舅停下脚步,环视着整个院子,冷笑着问子杰:

    “为什么还让她住在这种地方?看她受苦,你能获得快感?”

    子杰怔了一下,转而一笑,和颜悦色地说:

    “如果这个说法可以令您获得欣慰和快感,那么您可以这么想。不过,外甥我倒有一句肺腑之言,请您谨记:如还顾念兄妹情谊,就请不要再来这里见她。我能照顾好她,以后大家就各自安好吧!”

    舅舅脸色略沉,但还是颇为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正欲转身,书哲开口叫住了他:

    “林先生,临别之际,希望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许书哲。”

    “许……”舅舅眯起眼,有些疑惑。

    “没错,就是您口中妻儿美满的那个人。我回国了,带着妻子和女儿,您刚刚都见过。现在有两件事需要告知您:第一,林依是我妹妹,我会管她终老;第二,子杰是我准女婿,得管我终老。所以,这两个人您以后都不用惦记了……顺便补叫您一声‘大哥’,也算全了我的礼数。”

    “……嗯。”舅舅难说是惊还是喜,一时语塞,只微微点了个头,出门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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