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午,子杰差不多把他二十多年来沉积着的所有眼泪,不管跟依儿有没有关系,通通倾泻在依儿这里。三五天内,若是再有情绪波动,想要挤出那么一两滴眼泪应景,恐怕都得酝酿几个小时了。
既然都是准女婿了,在自家人面前就不用再死扛着撑面子。子杰哭完气力全无,蜷缩成大虾状萎在西屋的床上。
欢儿坐在床边,被他搂着腰贴着,一动也动不了。闲着无聊,不时地用手指细细地梳理着子杰头顶的发丝。
就这样儿,还能指望他像老母鸡一样张开臂膀护着?自己分明还是个小鸡雏——受了伤的,这会儿正恨不得找个趐膀猫在底下藏三天呢!
唉!我许欢也得自己顶天立地了,上有三老,下有……还没有,但多了两个弟弟需要护着,惨!
东屋那边也在休整,好像大战间歇的喘息——顾不上打扫战场,每个人都抓紧时间养血,以备不时之战。
依儿依然昏睡,却极不安稳,不时地发出几声呓语;划伤的手臂扬起来两次,有一次还磕在墙上。
静雅坐在依儿身旁,一边护着依儿的手臂,一边低垂着双眸,似在思考。
书哲坐在桌前,手肘撑着头,眯着眼养神,不时地睁眼看看。
而在这一睁眼间,依儿居然也睁着眼。
书哲心内一惊,差点站起来,却强行按住了自己。
他闭上眼,摒住了呼吸,然后微微张开一条缝,小心地窥视着依儿。
依儿平静地看着静雅,面色无忧亦无喜,时间在她的脸上停滞了。
静雅周期性地瞥向依儿,目光刚好与依儿相触。
她惊讶地轻呼了一声“依……”,随即俯身过去,温暖地注视着依儿,悄声问:
“醒啦?”
依儿唇角微勾,扑闪了一下睫毛。
“饿了吧?”
依儿的肩膀微微耸了一下,静雅会意,“想起来?”
依儿又扑闪了一下睫毛。
“好,那咱先坐起来。”静雅说着起身,托着依儿的后背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又反身坐下,从身后搂着她。
依儿软软地侧倚在静雅怀里,呼吸有些急促。
“要不,先喝点水?”
未等依儿作答,书哲已然起身,“我去倒!”
西屋的两个也被惊动了,一起冲到门口,却被书哲抬手劝退了,只能躲在门后偷瞄。
书哲将水杯递到静雅手中,然后肃立在侧,不发一言。
静雅端着水杯,喂依儿喝了两口,又把水杯交还给书哲。
喝完水,依儿还是没有什么力气,却又不肯躺回去,只软软地偎在静雅怀里。
静雅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商量道:
“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吧?要不,先让书哲陪着你,好不好?”
依儿摇头。
“那……我去弄。”书哲转身出去,门外候着的两个孩子终于领到了差事。
静雅朝床里挪了挪,将一条腿搭到床边,将依儿搂得更紧些……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拖着双身板儿忙活了一天,终于靠在床上歇下了。可满身的疲惫却无法填充那颗空落落的心,待到夜深人静,总会有股莫名的恐惧在周身上下游走。
忽然,有人敲门,书哲从上海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却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二人静坐了许久,书哲忽然起身上前抱住了自己,暖暖地说:
“姐,以后我陪着你!”
那一晚,静雅听到了书哲找寻依儿的故事,陪着他落了许多泪。
那一晚,她拉着书哲的手,安慰着他,承诺会陪他找到依儿。
那一晚,书哲照例去书承的房间安歇,但自己却睡得很熟,一觉到天亮……
子杰调了点米糊递进来,静雅搂着依儿,勉强喂了几口,便眼见着她那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整个人疲惫不堪。
依儿向后挺了挺,静雅会意,起身将她放倒。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听着她又弱又促的呼吸,心内不禁又一阵酸痛。
依儿又睡了。
午饭都没吃,晚饭就吃得早了些。书哲开车拉着欢儿去鸣凤楼买了饭菜回来,几个人在西屋边吃边议。
静雅提议,吃完饭,书哲带欢儿回家,明天正常上班;自己和子杰留下陪依儿,子杰睡西屋以防不测,自己陪依儿一起睡,方便夜里时时照看。
沉思片刻,书哲和欢儿都同意静雅的方案,但子杰反对。
“对她来说,这无疑是当下最贴心的方案,阿姨也是此刻陪伴她的最佳人选。但从长远考虑,不能任由她逃避;而从她的现实处境考虑,也必须尽快帮她重建新的壳或者找到比壳更能令她安心的寄托……否则,她所受到的伤害会不断扩大、蔓延。”
子杰此言一出,大家又都陷入了沉思。
的确,之前那个基于老宅和影子书哲建立起来的壳,因着亲儿子的横空出世已变得支离破碎。她像一个悬浮在时间和空间里的弃婴,徨徨然不知所措。
那个笑靥如花的她,你还笑什么?
那个谈笑风生的她,你还说什么?
她所追逐的那道光,都在壳里;她也只会在壳里竞放不怠。
没了壳,她的笑便没了因由;
没了壳,她的话便没了底气。
可是那个壳,不管能不能修好,也都不会再去修它了。当务之急,是要帮她构建新的壳;又或者,给她一份不再需要壳的勇气和力量。
此刻,静雅固然是她可以拥有的最温暖的庇护,但这绝非长久之计——她应该步入正常的生活轨道,建立正常的生活秩序——为了这个目标,宁可共同承受当下的阵痛。
一定可以的!
因为这一次有家人护佑,有爱心相守!
那么第一步,她就必须接受一个事实——她有一个儿子,并且就在眼前!曾经发生的一切,到了今天,都不再是伤害,也不会再伤害到任何人!
子杰沉思了许久,忧心地说:
“你们也都看到了,她在醒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极少与人交流——她又把自己关了起来,这次是关进了躯壳,她也只有躯壳可以躲藏了。
“面对这种突发的变故,要么还击,要么退缩,她选择了躲藏和回避……等四周没人……她或许会探出头来……我在这里等着她!”
等待,是漫长的。
相守,是每一分、每一秒的短暂。
夜已深,依儿一直睡着,子杰一直守着。
依儿睡得仍不安稳,呼吸有些急促,偶尔还会皱皱眉头,或者呓语两声。
子杰守得倒是平心静气,白天的渲泄倒空了他所有的情绪,现在就只剩下这口气一呼一吸,感受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娘亲,我幻想过无数种揭秘的方式,连滴血验亲都想过。却不料舅舅一马当先,横冲直撞地闯来,直杀得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对,您的心里已经血流成河了吧?
今天,认我这个儿子已经算不得大事了。真正的大事是我这个儿子让您知道,母亲没了,姐姐也没了,唯一活着的哥哥又恨不得让您再死一次。
您居然不恨他们!
您居然还一直盼着他们好!
为了成全他们,您情愿许书哲怨您负心薄幸!
对,那个“他们”里也有我——您的宝宝,未曾谋面的宝宝。
宝宝我过得很好,读诗书、知善恶、强筋骨……就是这乐逍遥……没乐,不逍遥。
肩负邱林两家的重望,宝宝自幼亲历商海沉浮,见识人性险恶,家中难有一日晴,耳边难有一日宁——这日子您熟,这不就是您舍命逃离的生活吗?
现在,我也逃出来了,来到您的身边,我乐,我逍遥!
子杰在心里自言自语,说到逍遥,竟有一股倦意袭来。他拉了下椅子,侧了侧身,轻轻地伏在床边,面朝依儿,头枕着胳膊——暂且逍遥一会儿!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竟然是舅舅!怎么才半天时间,他又从西装换回长衫了?还把头发染黑了?
他站那干什么呢?摆手,冲谁摆手呢?
子杰回过头,发现表哥正抱着依儿站在自己身后!
抢人?硬抢啊?当着小爷的面都敢抢?
子杰怒不可遏,起身去夺。可表哥身轻如燕,一个闪身躲到了门边,再迈一脚就出去了。子杰自己却身重如石,动弹不得——这腿什么时候还被绑起来了?
“呀!”子杰大叫一声,用力挣脱绳索——岂料这一嗓子竟把自己喊醒了。
他抽出卡在椅子下面的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扭头看向依儿,不禁又是一惊——依儿也醒了,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姑……呃……您……被我吵醒了?”
依儿摇了摇头。
“早就醒了?”
“嗯。”依儿的喉咙里隐约发出了点声音。
“……我……刚才……喊了?”子杰试探着问。
“嗯。”这次的声音比较清哳。
子杰又抹了下额头的汗,前倾着上身,凑近了些继续问:
“那我……吓着您了吧?刚刚就是做了个梦,噩梦……”子杰的气息仍很急促,“梦见了一只大黄狗,这么大!跑到屋里来了。我想把他撵出去,却发现自己的腿被绑住了。我一用力,可能就叫了出来……其实,是腿卡在椅子下面了,呵呵……”
子杰一脸讪笑,边笑边抹着额头。
待他的手落下时,依儿的手指动了动。
子杰迟疑了一下,缓缓地将手搭在依儿手上。
依儿微屈手指,握住了子杰的手。
台灯昏黄的光亮,映得依儿的脸庞轮廓分明却平静安宁。
子杰还想继续说笑,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他的喉咙不断地发出声响,却吐不出一个正常的字词。
“过来,”依儿的声音很轻,子杰摒住了呼吸,俯到依儿身前细听,“……让娘亲……抱抱……”
子杰的太阳穴针刺般痛了一下,眼泪一下子灌满了眼眶。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将右侧的手臂插到依儿颈后,然后下旋手掌将依儿的右肩稍稍托起,左手托着依儿的头,自己的头则伏在依儿的右肩上。
依儿缓缓地滑动手臂,将手搭在子杰的腰间,拇指轻按,四指轻拍……
当年,她常这样轻拍着自己的小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那些叮嘱、那些离词别句。
子杰沉醉在这个节拍里,这是那些梦里低语的节拍,甚至成为了他心跳的节拍。
抬起头时,子杰小心地擦去依儿眼角的泪,却不小心将自己的眼泪滴到依儿唇边。他赶紧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拭去滴落在依儿唇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