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胜和周康本是宫中禁卫，当了十余年的南城门哨岗站兵，两人已近不惑之年。

    哨岗是闲职，粮饷每月才五两银子，恩伯侯被皇上赏了万两黄金人尽皆知，他们几个都以为有油水捞才争相来当恩伯侯的护卫，可当他们进顾府后，对侯爷说尽了恭维的话，恩伯侯虽对他们和颜悦色，却一锭银子都没给赏赐，侯府的月银也仅有三两，他们几个开始后悔了起来，在府里常常暗中骂他是铁公鸡。

    顾清莹从静言处得知了此缘由，悄悄告知了父亲，恩伯侯这些日子也正烦恼着此事，听罢才恍然大悟。

    从前顾家的两个仆人与顾家夫妇亲近，他两也直肠直肚，是有不满就说的人，顾家夫妇压根就不该如何御下，在此之前他还以为人家是瞧不起他边陲小县来的。当日顾轻舟大方地赏了府里的三十个下人，每人三十两白银，徐胜和周康一干人等这才勤快了起来。

    又过了两日，太后娘娘要设宴款待功臣。

    这日五更天刚过,顾清莹被静言唤醒，两个丫鬟先是侍候她梳洗沐浴焚香，接着静言给她梳头挽髻，静心上妆描眉。

    二人捣弄了整整一个时辰，让顾清莹叹为观止。

    终于妆发完毕，顾清莹口渴得不行，见两人开始熨烫锦绣华服的裙裾，便自己去倒茶喝，这茶还没进嘴，她就听静心喊道，“小姐当心口脂花了，重新晕染要半柱香呢。”

    顾清莹只好拿起桌上那套茶具旁的银茶匙，用茶匙开始瓢着茶水喝。

    忽而身后两人同时“哦”了一声，顾清莹回头问道，“怎么了？”

    静心和静言两人对看了一眼，静言惊奇道，“小姐你用茶匙勺着喝茶。”

    顾清莹小心避开双唇又喝了一口，“不可以？”

    “不是。”静言摇头，然后看着静心说道，“宫里的娘娘怎么就不知道这么喝水呢？一直忍着，等皇上赐了茶才喝。”

    顾清莹放下茶盏，向两人走去，“宫里娘娘重仪容守宫规，并非想不到，只是不想在陛下面前有任何的瑕疵，能忍则忍罢了。”

    “小姐说得在理。”静心点点头。

    “也是。”静言附和道。

    静言和静心的出身和性格差异极大，顾清莹起初还担心二人会相处不来，没想她们还挺互补，做事也默契十足。就如同现下，静心一手拿着烫木一手扯着袖口一端，而静言则一手拉着衣袖的下摆端，一手在炭炉上热着烫木，左边衣袖熨齐，静心头也不回的将烫木递到静言的手中，静言接下的同时往她手里换上新的烫木，此过程中两人都有未曾言语，也没有眼神交流。

    两人手中的葛花紫华服是侯爷夫人依照入宫仪制亲手缝制的，衣袖口和裙裾边都镶有银丝，而一圈圈的银丝上开满了朵朵棠梨花。

    这匹绞丝锦缎是皇上御赐的，是万丛红中的仅有的一点紫。依照宫中仪制，各品级的娘娘都有御用的品阶正色，皇后娘娘便是正红，顾清莹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给她赐的几乎全是红色的锦锻，甚至有一匹天丝罗织锦缎极其接近正红，她若是穿进宫里，皇后娘娘见了会作何反应，她都不敢想象。

    静言静心给顾清莹穿上华服，将发呆中的顾清莹推到铜镜前，两眼放光地看着她，顾清莹抬眸端详了自己两眼，再次呆住了，因为镜中紫衣女子已不复少女之态，仿佛一夜之间年长了数岁。

    铜镜里，女子肤白如脂，黛眉轻挑，眼尾透着淡淡绯红，一双杏眸娇羞含春，再点以绛唇，犹如霜露下绽放的虞美人。

    她眉头轻皱看向静言静心，“你们不会以为我今日是要出嫁吧？”

    静心仔细端详了顾清莹片刻，觉得妆容并无不妥，便有些沮丧，“奴婢知道小姐不喜浓妆艳抹，其实已按照宫中最素淡的桃花妆给小姐画了，若是小姐不喜欢，奴婢给小姐重新上妆？”

    静心到顾府这些日子行事十分谨慎，鲜少出错，只有一次她给顾清莹簪发钗，不小心勾到了几根发丝，痛得顾清莹抽气“嘶”了一声，静心听见后便脸色大变，当即跪下求饶。

    顾清莹起初是担心她心思不正才留在身边的，不曾想到她性子如此的软弱。这些日子顾清莹在留意着静心和静言，在还未摸清底细之前，她本不想多管闲事，只是见静心脸色越发的难看，心底生出了几分同情来，看向她笑道，“不必了。不过，你们刚才说到宫中娘娘，你们从前都在哪个宫里待过？”

    静言笑着回道，“奴婢一直都在贵妃娘娘宫中伺候。”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发髻梳得这么好。”

    “谢小姐夸赞。”静言笑嘻嘻道。

    静心蹲身给顾清莹穿鞋，低声回道，“奴婢从前在礼妃娘娘和田妃娘娘处伺候过。”

    静心刚给顾清莹左脚穿上绣花鞋，便扭头干吐了起来，声称自己不适，不能陪她进宫，顾清莹低头看着跪在身前的静心，她面色苍白如纸，脖颈全是冷汗，倒不像是装的，就让她留在府里歇息。

    顾清莹一家进了宫，被陈嬷嬷引到仁寿宫。

    仁寿宫门户紧闭，纱帐层叠，大殿金丝缠枝凤凰宝座左右矗立着高高的烛台，烛火在乳白的玉石砖上飘渺晃荡着，如同夕阳西下前那抹氤氲天际的阍光。一着鎏金墨色华服的身影在宝座的正中，威严端肃，却无人能辩清明她的神色是喜是怒。

    宫人将他们引进殿后便静悄悄地全数退下，诺大的殿中只剩下宝座上庞眉白发的太后娘娘，以及隐在她身后的秋嬷嬷，顾清莹和顾侯爷夫人一家人朝着太后娘娘再三叩拜，毕恭毕敬地俯首跪在大殿地上。

    裂纹斑驳的白玉石砖冷硬如冰，顾清莹触碰的双手瞬时便感到冰寒刺骨传来，她暗自咬了咬唇，而宝座上的太后手里捏着一柄触手生温的玉如意正赏玩着，迟迟未将三人叫起。

    过了大约半柱香，三人的手掌都被冻得僵硬之时，淡淡的鸢尾花香飘过，随后脆若黄鹂鸟的女子声音响起，“太后娘娘还没想好这柄玉如意赏给谁么？这大冷天的跪着，顾侯爷和夫人怕是要染风寒了。”

    久未言语的太后终于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前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念梨见顾侯爷一家迟迟未到，还以为出了何事，便来瞧瞧。”

    太后哼了一声，“就你爱操心。”

    青衣女子行至太后跟前半跪下，握着太后的手摇了摇，撒娇般道，“太后娘娘，宴席要开始了，文家在等着呢。”

    太后又哼了一声，暗哑沧桑的声音在顾家三人头上响起，“起来吧。”

    太后搀着谭念梨来到了顾清莹的身前，暗哑沧桑的声音再次响起，“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顾清莹慢慢抬起了头，眼眸守礼低垂着，顾清莹垂下的视线正好可见太后握着玉如意的双手，只见其白骨突兀的指节微微颤动着，好奇心迫使她掀眸看向太后。

    太后耸拉着眼皮的双眸半眯着，眉间紧皱，从左脸脸颊至脖颈一根青筋爆起，竟是咬牙切齿状，她眼中浓烈的恨意让顾清莹心惊不已，不自觉地往退了一步。

    此时太后忽然笑了起来，一派慈爱祥和地看向她，目光暖如三月春风，仿若方才的雷霆之怒不过是顾清莹一时幻觉。

    “这个就赏给你了。”

    太后将玉如意递给顾清莹，顾清莹抬起微颤的双手接过。

    顾家三人跟在太后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当他们进了华盖殿，文家已在殿中右侧落了座，谭先生的女儿将太后扶上了大殿宝座，随后回到右侧的末席落座。

    殿上设有三席，而殿下设有六席，所有人都各自分席而坐。顾家在左侧依次落座，夫妇二人隔半座对望，你看我我看你，皆是惶惶不安。

    顾清莹慢慢镇静了下来，她亲自接过宫女上的茶，端到父亲母亲跟前，借着递给他们的动作，拍了拍两人的手背，对着两人笑了笑，眼眸似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顾家夫妇都点头应下，顾清莹又回到自己的席间。

    顾清莹这才回身，便见穿着鼠灰色锦袍，身披狐毛斗篷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侍卫模样的八尺壮汉。

    男子年近四十，瘦削孱弱，腿脚似乎还有些不便，走起路来一撅一撅的，太后见了他很是高兴，“老十一怎么来了，也不让宫人通报哀家一声？”

    静言挪到顾清莹身后，小声提道，“这是十一王爷，康王殿下。”

    众人随即起身向康王见礼，康王先向太后请安，随后来到恩伯侯的身前，朝他深鞠了一礼，“多得侯爷仗义相助，侯爷不但是救下皇兄，更是救下了天下苍生，请受本王一拜。”

    顾侯爷忙道不敢，俯身一拜到底，康王又向侯爷夫人与顾清莹拱手拜了拜，接着转身向文家父子和谭念梨回礼。此过程中康王谦逊有礼，对女眷也目不斜视，所言所行颇有君子风范。

    康王和皇上的容貌并不相似，康王方脸疏眉，蒜鼻紫唇，唯一与皇上相似的凤眼，长在皇上的脸上让他瞧着深邃多情，在康王的脸上却是尖锐狡猾。就外表而言，顾清莹觉得他并非如传闻中的安分，不过想到她之前也误会了静心，她还记得静言说过康王与王妃伉俪情深，是难得的痴情郎，顾清莹便暗自反省一番，警醒自己以后莫要以貌取人。

    顾清莹回过神来，听到康王与太后娘娘在说话，“母妃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儿臣想着今日进宫向母后请安，顺便去瞧瞧，到了仁寿宫不见母后，说是来了华盖殿，儿臣不知母后在宴请恩伯侯和文尚书，是十一鲁莽了。”

    “怎会！你还没用膳吧？不如就在这用了。”太后看着十一王爷慈爱道。

    十一王爷忙道，“已经用过了，就不打扰母后宴客了，儿臣先行告退。”

    十一王爷离开不久，皇上携着皇后娘娘驾到，又是一轮跪拜，皇上和皇后分坐于太后左右，宴席总算正式开始了。

    顾清莹自小被别人盯惯了，很轻易就能捕捉到那些窥探的目光。席间顾清莹埋头用膳，却依然察觉到上头不时有人有意无意扫向她，而且还不止一人。

    幸而太后也没再为难顾家，鸿门宴快终了之际，太后意犹未尽，与皇帝言及席间不可无雅乐，要召伶人前来助兴，谭先生的女儿请自隗始，弹奏了一曲《飞燕还》，悠吟之音使众人陶醉，而这中之最还要数太后娘娘，只见太后一曲终了已是泪流满面，直言遇上了千载难逢的知己，当场就将谭念梨封为了长乐郡主。

    而皇上也不甘落后，将顾清莹封为清莹县主，顾清莹和谭念梨两人齐齐谢了恩，终于熬到散了席。

    这厢顾清莹刚出了华盖殿门，便听到有人在叫唤她，她回头，一身穿着紫棠色宫装的宫人来到她面前，是刚才皇后身边伺候的嬷嬷，顾清莹心底顿时叹声连连。

    皇后将她请去了乾坤宫，连静言也未让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