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甲深灰的蛇在旷野上巡行到第三圈时，齐蓟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

    “你是迷路了吗？”

    凯戈曼沙变幻回人形，看看已经找不到星星的晴亮天空，略有颓然地承认：“好像是的，我找不到我们的家在哪儿了。”

    “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地势变化是很正常的。”齐蓟安慰地说。

    凯戈曼沙刚想说什么，一个物体重重坠落在两人身旁。要不是同伴及时挡住，齐蓟差点被随之飞溅的砂石砸伤。

    这个以极为简单粗暴的方式准确着陆的当然就是巨龙族长。

    站稳后直起腰来的盘森荼上下打量着凯戈曼沙，显然对自己养大的孩子这素未谋面的人形感觉十分新奇。

    “你长大了啊。”她有点遗憾地感慨道。

    巨龙在会面之前想尽办法将自己的外表收拾齐整，把破损严重的翼骨顺利回收，连那头长发都被勉强恢复到有点斑驳的翠青色。

    话音落地她就用力拥抱凯戈曼沙，笑声爽朗而纯粹，就好像没有经历过生死和时间的分隔似的，她也只是睡了个对龙而言都有点太漫长的午觉，醒来发现族群栖居的高峰已是平地，连那心灵柔软的幼蛇也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然后盘森荼将视线转向齐蓟，表情随之变成了疑惑混杂着探究的那类意味，连续而快速地眨着眼睛。

    齐蓟礼貌地回以微笑，虽然不知道这头全因神妃的付出才死而复生、至今也状态堪忧的大恶龙到底在想什么，但她注意到盘森荼的眼睛在近距离下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丝毫不逊于某位国王陛下。

    原来属于龙血的银红色处在正确的位置时并不会暴躁沸腾，它红得沉静清澈，犹如一块精心分割出切面的宝石。分布在红色之中的那些碎裂的亮银纹路与星点则十分绚烂，有着在高空俯瞰大都市璀璨夜景似的浩瀚之美。

    大概没有人能不被这双眼睛引诱出心底的贪婪，幸好齐蓟已经见识过不少稀世之宝级别的美貌，于是还把持得住自己没当场陷入疯狂，但她也终于对当初一瞬间就迷上了小蛇的红有些感同身受。

    盘森荼稍加犹豫，考虑到自己时间不多，最终选择开诚布公的聊聊。

    “你打伤了凯戈曼沙，又让祂效忠于你。但现在祂却没向我求救，仍然待在你身边。”

    高挑结实的人形巨龙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齐蓟，长发几乎垂到她的脸颊上，发丝透过光线后显出一种幽森的青色。

    “作为祂的长辈，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这位……唔，看起来像块小乌珠奶油馅饼的女神大人。”

    齐蓟默默通过傀儡线问：“小乌珠是什么？”

    “一种黑色的当地浆果。”资料收集能力达到可怕境界的前国王回答。

    “……”

    齐蓟想，哦，这头龙好像是觉得我很好吃，还把想法说了出来。

    不愧是凯戈曼沙的正牌家长，“坏孩子”的一些组成部分在盘森荼身上同样有迹可循。

    “当时她对我许诺的时候您还没起床。”齐蓟叹了口气，看着盘森荼就想到她刚醒来时那副破破烂烂的尊容，所以没把对方那点针对意味放在心上，“现在情况完全变了，所以家长要把她领回去我也没有任何意见。至于受伤，您要不问问她自己？”

    被熟练地出卖了的凯戈曼沙认为，米拉果然是个很邪恶的坏姑娘，根本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和顺柔软，自己曾经分裂为坏孩子的那一面的判断其实没错。

    “那你是怎么想的？”盘森荼转向凯戈曼沙，抱着怀问。

    事关自家孩子余生，身为家长即使是巨龙也难免皱着眉一副严肃表情：“我仍然坚持你应该远离神灵相关的一切，以免那个预言实现。他们会很快离开这个世界，只要她走了，接下来是属于凡人的纪元，这里不会再有新神诞生，你就是安全的。”

    “那您呢？”凯戈曼沙反问。

    盘森荼选择抬起修长的手臂，迅疾的一巴掌猛然拍在她背上，把除了灰发灰眼以外人形和自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打了个踉跄。

    齐蓟默默偏移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她想其实盘森荼说的不完全对，即使没了神和得到神性的女巫，还有个叛逃的神使在呢，如果以后再因爱生恨的话那位金发的小姐还是能伤害到凯戈曼沙……但她选择不插话，这点痴缠的感情纠纷相信凯戈曼沙能凭自己处理好，就像以前一样。

    “现在你才是更重要的那个，我已经死了。”盘森荼冷酷地说。

    听到后半句，凯戈曼沙的目光明显地暗淡了下去。

    “行了，你自己想吧，我和她谈谈。”盘森荼一摆手，拉走了满脸写着有点担心自己聊着聊着被龙当成小零食顺口吃掉的齐蓟。

    凯戈曼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没有谁前来指引她如何从摆在面前的命运抉择中找出一个最好的答案，只有风无休无止地从远方吹来，在过去的龙巢、如今的平坦原野上跑过，奔向视线尽头犹如海浪的群山之中。而原野上丛丛深绿的草叶长得没过膝盖，野生的药草从其间探出一枝细弱的茎秆，把小小的金黄色花朵举向风中，虔诚安静地等待着一只没有庞然躯体与漫长寿命的翼翅孱弱的客人来访。

    等到她们回来时，凯戈曼沙开口说：“我想好了。”

    巨龙和女神都等着她的回答，银红与深黑的眼睛、翠青与漆黑的长发。

    她对齐蓟说：“抱歉，米拉。我还是选择留下。虽然连高山都会磨损成平地，但我还是想留在大家身边直到最后，哪怕是骸骨……当然我也准备好了给你的补偿，我想那会对你有用。”

    凯戈曼沙用指尖划开手掌，一股颜色特殊的血流了出来，凝结成银红色的小小宝石，形状有些像是一颗跳动的心。

    齐蓟接下了宝石，笑眯眯地说：“嗯，没关系呀。”

    她一招手，远处的那片矮树林里呼呼啦啦钻出了好多好多年轻和年老的异种，有的顶着尖角，有的长着毛茸茸的脑袋和边跑边晃动的耳朵，还有的高高翘着尾巴尖的尖刺，分节的长尾巴上面挂着好多串用纱巾包裹固定的药草，大概是她的全部家当。

    当时从被破坏的倒影城市逃出来的异种原来并没有四处流散，而是在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聚了起来，被打完收工的巨龙和暴君捡个正着。

    两人一致认为这群活麻烦不仅没用而且很容易死掉，即使应该有烂好人接管他们也和自己无关，所以把他们都带了过来，预备伺机扔给原来就在保护他们的某条守卫之蛇，如果凯戈曼沙不留下就放任其自生自灭算了。

    如今这一代的异种们虽然被刻意圈养得力量流失殆尽，却还没蠢到丧失自知之明，跑到近处之后纷纷放慢速度，最后他们在离凯戈曼沙还有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整体挤成一团壮胆，神态期期艾艾，又实在想寻求庇护又不敢麻烦人的样子。

    凯戈曼沙看着他们，稍加思索之后，语气里带上了点领主凯特琳夫人惯有的上位者声调，说：“你们介意在我找到工匠之前住几个月山洞吗？或者荒废的农庄？”

    异种们愣住了，面面相觑一阵，然后一股脑地涌过去，围着她迫不及待发出杂乱的回应：“愿意！”“我们愿意！”“要在这儿建立新的海士班顿吗？我要给您做雕塑！”“凯戈曼沙城主万岁！”

    在这样让人忍俊不禁的欢呼声中，齐蓟和盘森荼悄悄转身，从不同的方向离去。

    听到凯戈曼沙对异种们说出接纳的话语后，齐蓟就有了梦境即将完成的预感。

    她握着那块宝石轻快地独自走向那片树林，绕过一棵攀缠着金银花藤的树干，找到了她派出去攻城掠阵的将军。

    此刻他没有携带锈红的长剑，也失去了色调阴沉的外套，衬衫上作为装饰的纤细花纹在生机盎然的林间蓦然显得柔软蜿蜒。齐蓟注意到他袖口的扣子居然挑的是一对淡粉色宝石，这行径简直狡猾，但确实非常可爱。

    “好久不见。我很想你。”齐蓟得到了阔别已久的怀抱，也终于得以亲手触碰恋人的脸庞，这话她说得真情实感，尤其是想到傀儡线被屏障阻隔导致断裂而且被抓走的那一小段几近孤立无援的时间。

    “我也是。”伊坦纳声调柔和地回答。

    “可惜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你布置的宅邸我还没住进去过。我听到了，管家她们很好奇‘女主人’吧？还开了盘。”齐蓟有点遗憾。

    “没关系，我已经把它烧掉了。在去海士班顿之前做的。”

    “但那也是你用心布置的……是因为不想被其他人得到吗？”齐蓟只觉得可惜。

    “不止。世界上有很多人以玷污美好的事物取乐。他们会扯掉那些纱帘，并且臆想是在撕扯女主人的衣裙，还会把装饰物拿来品评拍卖，给我们编造很多肮脏的故事来为之增加价值。”

    伊坦纳的语气很平静，但描述的内容过于真实，成功让齐蓟也心生抗拒，觉得他做得对。

    “既然我有让他们碰不到的办法，也不在乎那点财物，为什么不呢？”

    “好吧。”齐蓟说，紧接着她补充，“别以为我没看到首饰盒里的眼镜，即使我错过了，也有权利要求补上。”

    “当然，我的主人。”伊坦纳状似老实地回答。

    齐蓟听到这个称呼，顿时想到自己当时为了最快将傀儡线修复而做了什么，连忙用另一只手拉住伊坦纳，第一次奋力加快梦境的结束。回到现实后在这儿受的外伤都不复存在，那样就能死无对证了。

    她成功了，这次从感知模糊到经过“上浮”的清醒过程仅仅消耗了短暂的两三次呼吸的时间，与此同时那颗宝石似乎是自行融化了，产生的触感滚热微烫，就像她的掌心被曾经受龙血影响的凯戈曼沙轻轻抚过。

    齐蓟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出自己的卡牌，以此举来名正言顺地掩饰心虚。

    【人物卡牌-梦之主】

    她刚要翻面看看背面的数据，就发现卡牌正面忽然闪烁起来。

    原本模糊的色块开始扭动，清晰的线条与更复杂的颜色像花朵绽放似的一层层一片片被翻上来。

    除了属于概念型的紫色卡牌边框仍然稳定之外，变化最后甚至延伸到了名称的那一行字上。

    逐渐稳定下来的卡面是一个背后长着羽翼的黑发男人的半身像，他闭着双眼，飘散的长发衬托下他的面容与齐蓟有明显的相似之处，用纯黑色布匹遮蔽身躯，双手环抱着自己。

    齐蓟和伊坦纳一同看向重新变得清晰的卡牌名称——

    【人物卡牌-Morphe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