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盛燃醒来时,满室月光。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只是躺着一动不动。

    青年模样秀丽,淡亚麻色头发散在真丝面料上,鼻梁、额头和侧脸的剪影精致如古老的雕塑,除了眼珠微微移动,几乎不像活人。

    他抬起手掌,掌心微光交织,一抹带着湛蓝流光的银白色浮现。

    那油画质地的卡面上是他沉睡太久后自己都印象模糊了的前生面貌,火焰犹如衣袍般包裹着全身,也随他从天上坠落。父亲赫利俄斯的车驾已渺小遥远如一粟,下方的河道被高温烧干,树木渐次焦黑。

    但盛燃对此没什么触动,他刻入骨髓恐惧着的只是真实的火焰,这题材的油画作品他自己当年都经手过几幅,这一幅的特殊之处顶多是把他当时的长相画对了。

    【人物卡牌-Phaeton】

    “等级:1”

    “猎杀数:0”

    “状态:正常”

    “技能:【焦渴Ⅰ】……”

    ——盛燃捏着自己“新觉醒”的法术型人物卡,另一只手按了按额头。

    技能一栏的数字随之忽然模糊,翻滚着飞快递增,最后停留时已经追加了数倍。

    “技能:【焦渴Ⅵ】——让他人感受到与你同样的痛苦。那几近真实的影响,正指出你对此依然记忆犹新。”

    盛燃看也没看下方简介,料定不是什么好话。他一松手让卡牌散去,起身离开床铺,慢条斯理地换衣服、洗漱、出门。

    他全程没理会镜子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某人,离开房间后翻出通话记录,拨给备注为“老杂毛”的家伙——从起名习惯来看,他倒是和养女有点一家人的模样了。

    “滚过来。”盛燃握着手机站在走廊上,脸色极差,言简意赅但每个字都像要用锤子钉到对方颧骨里那么凶悍。

    “来不了啊。”现名帕罗特的狐朋狗友那边音乐轰鸣,完全没受今夜动乱影响似的,他对盛燃本尊态度明显不如对另一个金黄头发的正牌兄弟那么亲近,嗓音半死不活里带着醉意。

    “……这也是你们的阴谋吗?”

    “才不是。只是我过去也没用嘛,别忘了除了能做人以外我现在和普通鸟类没区别,寿命跟着品种走的,能力也是一样。要不然我给你念几句恭喜发财?”

    电话被挂断了,前男友先生耸耸肩把手机塞回口袋,接着醉生梦死。他桌上摆着好些空瓶,可见这人说话还有保留,真像他说的那么脆弱可不能喝了这么多酒还像无事发生。

    又有人送了一瓶酒过来,地下酒吧里全是普通人,“帕罗特”自己如今足够孱弱也就代表伪装足够完美,不至于引来黑兽注意,让这里仍然未受打扰地沉浸在颠倒错乱的沉沦里。

    他掀起分布着金色蛇纹的眼皮,视线定在送酒来的人拿着的那杯冰水上。

    “怎么不泼我?”他问。

    助理小姐隔着小圆桌看着自己大变样了的前男友,顿了顿,干脆把冰水放下了。

    她想自己还是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怒气,发生争吵和讽刺对方的行为对她而言不太能够带来痛快。

    她好像是天生比旁人少了一些擅于快意恩仇的感官,很难体会到肆意发泄情绪后的舒畅,只有稳妥地、不留隐患地解决问题才能让她产生真正的、全身心都放松的开心情绪。

    而这个男人……当初认识的时候他还叫伊戈尔。他看上去像个幽默风趣的人,有足够连她的份一起的乐观,但她就是觉得这下面藏着一颗很疲惫的心,远比被同龄人觉得死板无趣的她要更苍老,所以活得温和且包容。

    助理小姐支着脸颊静静看着他,伸手过去,用被冰水冻得凉丝丝的手指在他眼睛周围的皮肤上摸索。

    “本来是想泼的,但想到你化妆了,怪不好的。”她说。

    对方牵着她的手指在他脸上加大力气乱摸,半点金粉都没蹭掉,只是捂热了助理小姐的指腹:“这可不是化妆……”

    他看上去醉醺醺的,可是一点都不显得呆愣和昏聩,只是有点蔫,玻璃似的绿眼睛没随着头发和脸上的装饰纹样发生变化,仍然乖巧又柔软,怎么看都讨人喜欢。

    助理小姐抽回手:“我走了。你少喝点。”

    “嗯。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

    “不用了。”助理小姐快步离开桌边,走出几米又停下。她没喝酒,头脑相当清楚,想到以前她刚接手这份工作,薪水丰厚而挑战艰巨,她难免起早贪黑。

    那段不短的日子里总是这个人任劳任怨地陪同接送,在她忙得焦头烂额时体贴地处置好那些琐碎的细节、矛盾和情绪,让她每次回忆都找不出什么争吵的片段,以及哪怕一丝一毫怨怼不满的感受……她当时是真的很满意与这个人恋爱甚至走向婚姻。

    但她刚才花了几个小时处理完所有要紧的工作,又用十五分钟去艰难地调动当局者迷的大脑,抛开喜欢与愤怒来平心静气地纯粹分析,最后发现对方根本没必要喜欢自己。

    毕竟她固然要求不低,觉得对方也就将将达到标准,算上感情分能拿优秀——可换到对方的角度,她又有什么值得被喜爱的地方呢?

    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就是收入,但他以前从未让她知道和雇主的朋友关系,可见还有很多事情瞒着她根本没提,那种有钱人的圈子又怎么会把她这点财产放在眼里。

    至于外貌和脾气,对方都远胜过她,自可以得到别的不忙也不死板的漂亮大小姐青睐,提到哪个地方风景不错便随时动身去旅游,玩得开开心心,不用耐心等着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的假期安排,等到花谢雪融都未成行。

    所以“伊戈尔”那时追求她说不定只是想玩玩,或者想换口味,甚至可能是起源于富人们的赌约。盛燃倒不一定参与其中,因为他挺看重能让自己撒手不管的可靠助理,但没准儿就是他得罪的人。

    她不想去追溯具体的起因,只是觉得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再继续,散了也挺好。

    ……那为什么还来再见他一面呢?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她回头问。

    前男友先生坐在她刚才短暂停留过的座位,喝着那杯差点用来泼他的冰水,一绺银白色的头发在眉心位置轻轻晃着。

    “梁……秋叶。或者,莎夏?”他试探着,十分谨慎地把英文名也答上了。

    助理小姐笑了笑,说:“好吧,谢谢。”

    “别走了呗。”前男友先生忽然开口,“和我多待一会儿?”

    这人以前从未如此死皮赖脸,助理小姐闻言先是惊讶,随后凭着至少当过一年半载恋人的了解觉得另有隐情。

    “外面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她匆匆走回来,盯着他问。

    “我真的只想挽回你。真的。你看我的眼睛。”他说。

    “别闹了。”助理小姐以她自己都觉得惊讶的熟练双手捏住这家伙的脸颊肉往两边揪,力气仍然用得不大,肯定捏不痛他。

    “……咩。”

    机灵的、这一次转生为某个大型品种鹦鹉的前男友先生学了声羊叫,显然坚持顾左右而言他,同时极为无辜地眨着眼睛。

    助理小姐泄气地松开手坐下,这回两人的位置换了个边,她听见对方真诚地说:“我不想打晕你,所以留下喝一杯,喝水也好。别出去了。”

    她想了想:“关于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但作为条件,你得给我一些解释。”

    “比如?”

    “你跟盛先生是什么关系。”

    “熟人。只是熟人。那货精神分裂,我跟那个黄毛人格是好朋友,所以主人格看我特不顺眼。”他面不改色地编瞎话。

    “所以你同时瞒着我和盛先生,是不想连累我?”

    “对对对。”他连连点头。

    “好吧。那你既然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告而别?别和我说从公用电话亭打个电话给我说分手就算打过招呼。把我自己扔在那儿,很有意思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只是不得不离开。”

    “你在信里道过歉了,所以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也不愿意说原因就够了。那——”

    她拿出从卡座角落捡到的那只和酒吧格格不入的小物件放在桌上,乘胜追击:

    “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褪色的布扇套躺在桌面上,样式很普通,绣着一丛紫藤花与黄鹂鸟,针脚尚算细密,怎么看都只是一般的工艺品,却让他的伶牙俐齿和鲜活表情一并归于沉寂,像被按下了休止符。

    如果齐蓟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惊讶,因为这东西崭新的模样她今夜稍早时候还见过,在“盛燃”回忆构筑成的梦里,在那个飘着小雪的老城。

    这也能有效解释为什么前男友先生也在那段回忆里露了个脸。

    显然他应当认识那位梦里被齐蓟蹭了个姐妹身份的“二小姐”,所以才出现在那座小城,在真实的过去里得到这只扇套并保留至今。

    “是啊。”他声调寡淡地回答,把陈旧的绣件拿起来端详。

    “这是一个朋友给的纪念品。我很敬佩她,不过她早就死了。她们都这样,年纪轻轻就成了厉害人物,古往今来,只有你看得上我。所以说你这位梁小姐眼光真够差的。”

    最早的时候,“她”是伊戈尔、帕罗特或者说面目全非的赫尔墨斯偶然认识的朋友之一。凡人寿命短暂,幸好他们再残缺虚弱也还能认得出不变的灵魂。

    不过他赖以勉强生存的方式特殊,大半时间都在和雏鸟期作斗争,往往清醒了没几年又要步入老年期,活得真是举世无双的乱套,也就不太深入参与别人的人生。

    第一个“她”的人生里他袖手旁观,看着年轻的女官擦干眼泪投身不归路,最后以身殉道。

    轮到第若干个“她”的进行时,他终于忍不住出手相助。

    毕竟“她”永远都有那么强大的心灵,只是少时命途坎坷,总会碰到困难。

    他想着,只要这会儿有人稍微帮她一下,就那么短暂的一小段功夫,这姑娘就能更从容地长出坚硬的羽翼,然后像每一次般骄傲地、坚定不移、闪闪发光地靠自己活在世上。

    而那次他所做的其实也只是带着被拘束着不曾有机会学习的“二小姐”离家出国,帮忙找了个靠谱的外科医生治疗因为年纪小尚且有救的缠足,然后陪她租了房子,去和当地留学生认个面熟,支持她大着胆子凭几句半生不熟的外语就入学读书。

    那一代的他不幸生成了只白孔雀,才做完这些,脆弱的寿命就将将到头。

    等到再清醒过来的他找盛燃领取上回帮忙寄存的“遗物”时,二小姐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年,像万千同胞般渺小又壮烈,所谓“虽九死其犹未悔”,跟最初那个困在宅院里为庶出身份而惶恐自卑的茫茫然的姑娘已经判若两人了。

    直到十几年前,他又碰到“她”,并且发现这次“她”早就凭自己克服了遇到的坎坷,妥妥帖帖地长大了,还被盛燃招揽为员工物尽其用,一时间没想明白应该上去和久别重逢容颜未改的老朋友打个招呼还是先保持距离,只好暂留一阵,等着在满月的日子跟金发蓝眼的亲哥聊聊这个。

    就这么几天功夫,秋叶·梁·莎夏女士已然察觉到了他这份犹豫着不好意思冒犯又忍不住多看两眼的纠结心情,并合理地判断为他想追她,于是简明扼要地抽出十五分钟时间请他去咖啡馆谈了谈,并表示我方目前尚且没有拒绝的动机,愿意尝试,可以先给两周观察期。

    ……都怪他没舍得拒绝,又百般留恋迁延,闹得最后才狼狈逃走,一切都尴尬。

    他拖着一对又一对不同的羽翼,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地跋涉过这么几千年,已经太累了,笑不出来也骗不动了,曾经擅长的曲折迂回的表演方式被岁月压得烂碎一滩,混进厚厚的尘灰,重得让人想就此放弃,清清净净地永远一睡不醒,看着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大兄弟都觉得安详得令他羡慕。

    而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她”看上,实在有点受宠若惊。然后就一错再错了,得不到原谅也活该。

    “我是眼光差。”助理小姐诚实地点头认可,“谁让现在这么和平,人才一大把也轮不上我,我吃饱穿暖了就想看看长得帅的,这很正常嘛。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你都是最好看的那个,所以我就喜欢一下试试呗。”

    行。前男友先生想,他算知道齐蓟小朋友看脸的毛病随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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