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春节好多年都没有什么气氛了。今年,因为要给奶奶守孝,更是连春联和福字都没有贴,整个家里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
除夕,四口人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因为陆芸休息得早,所以,泽泽和小凡给爸妈拜了年便回到自己家里看春晚。
自己的小家也没作什么布置,论起来,这也算程氏家宅,一样要守孝。
两个人偎在沙发里,一眼看电视,一眼看手机。
晚会演的啥,没留意;信息回的啥,没走心——嘀嘀咕咕,嘻嘻哈哈,缠缠绵绵,晕晕忽忽——跨了年……
往年,初一或初二,泽泽要跟父母一起去看奶奶。
今年,这项议程没有了,但泽泽要跟小凡回家见父母。
之前程爸提议,想在春节期间找个合适的时间,两家的父母聚一聚,但被泽泽否决了。
官方的说法是时间都对不上,但真正的原因是宴无好宴,一桌子的分歧看着都咽得慌——婚期的事儿、小凡工作的事儿、买房的事儿……程家这边是事事都想管,管不了又想拉上亲家结盟。而小凡家是绝对自治,一律不干涉。
这样的两家人若是凑在一起,老的、小的谁都别想好!所以泽泽当断则断:不见!
但是岳父、岳母那是一定要见的!
大年初一,经过五个小时的长途奔袭,车在楼下刚刚停好,爸爸就已从家里跑了出来,外衣都没顾上穿。
小凡和泽泽给爸爸拜了年,赶紧从后备箱中取出行李,催促爸爸上楼。
桌子上巳摆满了饭菜,南北两面的玻璃上还破天荒地贴了窗花。
妈妈从厨房中迎了出来,小凡和泽泽一起给妈妈行礼拜年,妈妈也是满心的欢喜。
这一次是真正的姑爷上门,泽泽拘谨,爸爸妈妈竟也有些紧张,话多了不少。只有小凡轻松惬意,抿着嘴笑意盈盈地看风景。
饭后小憩,一家人便又转战奶奶家。
因为同住一个院,四个人走路过去。尽管已经调整了队形——泽泽拎着礼物和爸爸一起走在前面,小凡挎着妈妈隔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可一路走过仍然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
爸妈的同事打招呼拜年时,目光都落在泽泽和小凡身上;楼头晒太阳的爷爷奶奶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干脆喊一嗓子:
“小宇,姑爷子上门啦?”
爸爸憨憨地点头、拜年。他获得过无数的荣誉,接受过万人瞩目,但是因为姑爷子被关注还是头一次,需要适应。
奶奶家更是热闹,东西多,人更多。
二叔一家已经到了,叔叔婶婶听到开门声,一起从厨房走了出来,小凡和泽泽赶紧行礼拜年。
弟弟而卓正坐在床边,拿着手机在教奶奶什么。
“姐过年好!姐夫过年好!”而卓略带腼腆地迎了过来,接过泽泽手中的袋子。眼睛向里瞄了一眼,随即“哇”了一声,伸手将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姐夫一出手,奶奶的装备水平又提升了一大截!”
说着,而卓举着盒子跑到奶奶面前,勉强等着小凡和泽泽给奶奶拜完年,迫不急待地对奶奶说:
“奶奶快看,手持云台稳定器,科技奶奶要变网红奶奶了,您再出门旅游举着这个,本身就是一景儿!”
“到底还是买啦?你姐那是买给她自己的,她每次看我拍的视频都嫌抖得恶心头晕!”
小凡笑着瞥了奶奶一眼,对着而卓说:
“我们负责买,你负责售后哈!”
“收!到!”
小凡拉上泽泽,到客房脱下羽绒服挂好。
二婶跟了进来,拉着小凡说:
“而卓急着见姐姐和姐夫,吃了午饭也不容我们休息就急着往这儿赶!晚饭的材料都是现成的,我们来了也是歇着。”
小凡笑道:
“我是知心姐姐嘛,不过这几个月他倒是没怎么找我。”
“真正的心事可能就说不出口了,好像是不太对劲……”婶婶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凡一眼,小凡会意地扬了一下眉,小声说:
“我尽力。”
爸爸妈妈也钻进厨房视察,二婶拍了拍小凡,转身出去给他们交代一会儿加工的次序。
小凡拉着泽泽又回到奶奶身边,坐在沙发上,看着而卓给奶奶演示手持云台。
“开车回来还是挺累的吧?以后回来东西不多的话尽量坐动车,又快又安全。”奶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泽泽身上。
“好的奶奶,不过今天小凡也开了一段,倒是不累。”
“听小凡说,你的车都是她开着,你得打车……家里是不是需要再配台车呀?”
“不用的,奶奶。我总有应酬,以前也不怎么开,怕哪次冲动了酒驾……”
“酒驾?姐夫你当律师的怎么可能知法犯法?”
“侥幸之心人皆有之,谁也无法保证在特定情境之下还能保持绝对理性。”
“特定情境?姐夫会有什么特定情境?”
“……这个……我不太确定,反正我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先前有个同学,跟领导一起出去吃饭,他开的车。结果吃完饭能叫到的代驾得二十多分钟才到,他的领导又喝高了,叽叽歪歪地嫌他办事不力。他一着急,想着自己没喝多少,又快半夜了,干脆自己开。”
“结果呢?真被抓啦?他这点儿也太背了!”
“……是,万分之一,但这个一有了主人,就是万!”
“咱家小宇既不喝酒也极少开车,倒是你爸,”奶奶指了一下而卓的额头,“酒也喝,车也开,就是这两样不能凑一块儿!”
“您放心吧,奶奶,爸爸可不会酒驾,妈妈整天盯着呢!”
“不能靠别人盯着,得自己管好自己!你在外面上学,谁盯呀?”
“我也没有车,奶奶!”而卓斜着眼,一语双关,话里有话。
小凡抬腿踢了他一脚,而卓不服气地瞟了她一眼。
开饭了,这是阖家团圆的大聚会!
继而卓出生,十八年来,辰家又一次添人进口了!
这可是个史诗级的里程碑,不干三杯说不过去!
在二叔的倡议下,大家纷纷举杯,不过爸爸干的是茶水,小凡和二婶干的是果汁。
八口之家,原本十八年前就该成形了,那时该是二三三的组合,或者按辈份是二四二;如今数凑够了,却是一四三。
满桌都是酒菜,满屋都是笑声,可在这酒菜的飘香和谈笑的声浪间,幽幽地飘忽着一种情绪,淡淡地,若隐若现,仿佛一缕轻烟,在空气中游走。没有人刻意地打量,也没有人刻意地驱散,只任由它与这飘香和声浪融合在一起……
不喝酒的二婶离席去备果盘了,小凡暗暗地拍了拍泽泽,借倒茶之机离席。
喝到这个时候,只有奶奶、二叔和泽泽还保持着战斗力。准确地说,是奶奶和泽泽在陪二叔尽兴。
给桌上的每个人倒好茶,小凡便躲回了客房,倚着床头回复各种拜年的信息。
家里每次聚餐都是这样,有人先下桌,提示二叔进入收杯倒计时;然后有人——奶奶或者而卓再陪他喝一会儿。今天多了个泽泽,估计能多陪一会儿。
而卓端着盘水果进来,轻轻地掩上门,把盘子放在小凡旁边的床头柜上。自己则一头扑倒在床上,双臂举过头顶,闷着头喘息。
小凡瞥了他一眼,继续回信息。
“姐,问你个问题。”而卓的声音闷闷的。
“嗯。”
“就是……你婚后的感受。”
“你关注的点是什么?”
“……嗯……符合性吧。”
而卓翻了个身,侧脸打量着小凡。
“符——合——性?”
小凡略一沉思,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横着划了一下,“假设,在这两条平行线之间有一个区间,我称之为预期区间。有一条曲线在这个区间运行,这条曲线就是我的感受。”
小凡冲而卓点了下头,而卓也点了一下头。
“如果单看这条曲线的浪型,符合性超过百分之九十;但仔细看上面的每一个点,符合性不足百分之十。”
“啊?为什么?”而卓诧异地坐起身。
“还记得我最初画的那两条平行线吗?对我而言,这条曲线的波峰和波谷都超出了我的预期。”
“嗯,比好更好,比遭更遭。”
“再看曲线上的每一个点,大多也都偏离了预期的位置。有的是外力所致;有的,则是为了保持曲线的浪型对外力作出的应变。”
“应变?”
“我要的是这条曲线,所以不会执着于每个点预期的位置。”
“……你这……算是妥协还是智慧?”
“仁者见妥协,智者见智慧,呵呵!”
“那你……还能欢颜依旧吗?”
“为什么不能?远观那条律动的曲线集成感受;近看那些闪亮的光点读取感动。”
小凡边说边演示,手指在空中画画点点,而卓的眼前一直闪烁着一个立体显示屏,律动的线,闪光的点,有如星河灿烂……嗯,蔚蓝、深邃……
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露出泽泽红扑扑的笑脸。
小凡笑着弯了下手,而卓见了赶紧起身下地。
“别走,可以就你刚才的问题采访一下这位当事人。”
小凡瞟着丈二和尚一脸窃笑。
“不好——吧——姐?”
“好。我也想听,特别还是酒后真言!”
“你又想坑我?”泽泽缓缓地坐在床边,瞟瞟小凡,又看看而卓,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是不是坑我不知道,姐夫你要不要吃点水果先清醒一下?”
而卓靠着衣柜暖心地提醒。
“……不用,错了认罚……你想釆访什么?”
泽泽嘴上说不用,却还是揉了揉眼睛,调整状态认真审题。
“刚才,我让姐谈了谈婚后的感受……”而卓小心翼翼地说。
“哦,婚后的感受?那你问错人了。”泽泽拍了拍小凡的腿,“她的答案可能偏悲观,可能令你失去对婚姻的向往。问我就对了,同为男士,我的回答对你可能更有建设性。”
泽泽将头转向小凡,红扑扑的脸上溢满柔情,醉眼朦胧地说:
“还记得我们的蜜月之旅吗?
“在油菜花田,我说,我眼中有更美的风景,我心中有更奇妙的感受。你的快乐打开了我擘画快乐的空间,遇见你以后,我体验过各种美妙的感受。就如我看不见这世间行走的自己,却在你的眼眸里,邂逅了美好的自己,空前美好的自己!
“虽然此后柴米油盐的日常波折不断,但我心里的这种感受却历久弥新!”
而卓倚着衣柜怔怔地听,思绪也随之漫天飞舞……但在清醒过来的那一刹那,他却分秒必争地退出了那个幻境一般的二人世界——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
晚饭后,二叔一家先回去了,爸爸妈妈将屋子内外收拾了一通也走了,只有小凡和泽泽留下来陪奶奶又闲聊了一会儿。
离开奶奶家,两个人捂得六亲不认地在院子里闲逛,从幼儿园逛到小学校,还要逛运动场、浴池、小卖铺……所有承载小凡童年记忆的地方,泽泽都想亲眼看看,包括那棵被她搂着帮人摘羽毛球的大树。
其实,幼儿园经过重建,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模样,只有地址没变。
小学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教学楼、活动室、操场,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哦,操场换成塑胶跑道了。
泽泽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警觉地问:
“不对呀!这里到你家岂止五百米?三个五百米也有了!”
小凡笑笑说:
“搬家了嘛,小时候住的房子就在这附近,现在已经扒了,盖了高层,就是那边那几栋的位置。”
泽泽顺着小凡手指的方向看去,忽然,一个小朋友噔噔噔地从身边跑过,可能是踩到了冰,一不小心,扑倒在地上。
泽泽刚想去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喝斥声:
“叫你不要跑,偏不听,到底还是摔了吧?”
孩子趴在地上哇哇直哭,女人一边责备,一边紧跑几步,没好气地抓着肩膀将孩子拉起来。
走远一段后,泽泽挎住小凡的肩,低声问: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不好好走路,一跑就摔跤?”
“……嗯……摔是摔,但我跟他不一样——我摔倒的时候,如果周围没人,就先趴一会儿缓缓;如果有人就会立马爬起来,若无其事……然后到没人的地方去看伤。”
“……那……以后你都别再把我当人……摔倒了,先趴个够,等我过来帮你看伤,抱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