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怀苏不再理会李青的狡辩，从容跪在地上，等待高渊的发落。李青的狡辩得不到回应，因此渐渐失了冷静，而虞怀苏不为所动。
她这份沉着冷静让在场官员为之震撼，包括高廷、裴闻和杨晓攀几人。
杨晓攀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青，眼神中满是愤恨，他竟会输给一个女人。李青这个蠢材因为嫉妒暗自行动，竟敢盗取皇帝钦点的春蒐图，还得意洋洋的来找他一同观赏，所幸自己及时赶走了他。
反咬一口的那番话就是杨晓攀教给李青的，因此裴闻找到他时他并未太过惊讶。他知道李青此次在劫难逃，便让他死前为自己在挣扎一回好了，也算尽了绵薄之力。
跪地的二人大相径庭，一个满腔愤恨难以纾解，一个沉静不语以不变应万变，李青越是愤怒欲狂，虞怀苏就愈加冷静。
高廷瞧着这一切，放下了最后一丝担心，而她早就预料到了会被人反咬一口。他不必为她说一句好话，也不必为那些朝中大臣落下一句口舌。
“你二人各执一词，朕该信谁的好啊？”高渊扫视一圈大臣，最终目光停留在高廷和杨晓攀之间，“太子？……杨尚书？”
杨晓攀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还是应当谨慎，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高渊点点头，并未出声。
高廷躬身道：“父皇，正因李大人与虞画师各执一词，才更要还清白之人清白。只需从二人话中找出漏洞即可。”
高渊抬眸看向高廷，即便他畏惧母子二人声望，他也不得不承认高廷身为太子，的确有许多驭人治世之道。
“说下去。”
“李大人说虞画师与他有约在先，不知是否有人证？”
李青垂首道：“当然没有，深夜时分又是私下会见，怎会有人证。”
高廷转头看向虞怀苏问：“虞画师，你说自己昨夜并未与李大人私下会见，可有人证？”
“太子殿下，民女想问李大人，是在什么时辰与我私下会见的？”虞怀苏将目光投向李青。
李青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假意思索片刻胡诌了一个时辰。
“大约是在亥时三刻前后。”
高廷再问虞怀苏：“虞画师亥时三刻身在何处？”
虞怀苏收回目光，敛眉颔首：“民女在房中睡下了，日常时都是在戌时前后歇息。”
高廷转身面向皇帝，躬身行礼道：“父皇，儿臣问完了。”
在场之人都是云里雾里的，并不明白太子这番问话的目的何在，包括高渊在内，他并未从这番问话中察觉出异常。
“太子这是何意？”
此时帐外传来一道女声：“陛下，广王之女高彦静带春蒐图前来求见。”
“进来。”高渊微微皱眉，看向慕岚郡主手中所持之物，难道还有一副春蒐图？
慕岚郡主跪地行礼，将手中画筒呈上。高渊亲自打开了画筒，里面果然也是一副春蒐图，只是画面要少上许多，最后一处笔墨也未完全干。
“陛下，这是虞画师方才凭着记忆重新赶制的春蒐图。”
“原来如此。”
“你为何要在此时送来？”
慕岚郡主冷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青：“陛下，静儿身为女子是来为虞画师说句公道话的。南虞未出阁女子绝不会在深夜与陌生男子相见，而虞画师并非不懂礼义廉耻之人，这一点静儿是可以肯定的。”
高渊听完慕岚郡主的话，顿时明白了高廷方才那番问话的目的，看似毫无目的，实则处处都在揭示李青话中的漏洞百出。
虞怀苏身为未出阁女子，如今在宫中凭借画技声名远扬，她自然不会自毁名节，半夜私会一个仅一面之缘的男子。
这与李青所说实在相差太多，相比虞怀苏的冷静自持，李青的言语相悖，更像是事情败露后随意诬蔑。
高渊怒斥李青：“李爱卿，你还有何要说的？”
李青仍旧声泪俱下的喊着冤枉，而高渊却不愿再听他狡辩，他偷了自己的画已是罪不可恕，便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高渊拂袖离开，临走前对高廷道：“太子，此事由你厘清，写明来龙去脉后再向朕呈报。”
“是，恭送父皇。”
待皇帝走后，高廷让一众官员散去，单独留下了李青和虞怀苏。他搬来椅子坐在二人前方，浅笑温良，那笑容下是深不见底的狠厉。
“李大人还是老实说了吧，为何要偷天子春蒐图？”
李青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便不再伪装，用力擦去眼泪，轻笑出声：“太子殿下，何来偷字一说啊？臣不过是想指点虞画师一二罢了。”
高廷也笑出了声：“指点一二？为何还要污人名节？”
李青闻言笑泪交加：“她一个平民女子，能与我深夜私会是她荣幸。名节？为了攀附权贵，多少女子不顾名节前赴后继，胜她容貌者不在少数，她又有何特别的？”
高廷微微皱眉，眼底涌起磅礴怒气，他将虞怀苏视作另一个自己，比作莲花，旁人却胆敢肆意污蔑。
话里的诋毁与轻蔑不言而喻，虞怀苏在李青眼中也不过是攀附权贵之人，是那群不顾名节女子的其中之一。
虞怀苏与李青同是画师，她进宫以来虽未得官职，却一路平步青云，正是借着贵妃和太子的荣光，身为女子比一众大臣还春风得意。
这是李青眼中的虞怀苏，也是一众大臣眼中的她，一面嫉恨她，一面又渴望如她一般春风满面，是嫉妒扭曲了人心。
李青一番话恶寒伤人，却并未伤及虞怀苏分毫，面对非议质疑，她从来不动声色。
“李大人，民女不知你因何产生如此误解，我虽无意自辨，却还是想对李大人说一句话。”虞怀苏转头看着李青，目光沉静而坦然，不在意他对自己的鄙夷，“攀附权贵之事的确自古有之，有人争做人上人，就有人想做闲云野鹤，远离庙堂清净避世。李大人志在庙堂之高，可李大人之志并非天下人之志，亦非民女之志。还望大人今后能够对自己宽容些。”
字字珠玑，每个字都正中李青的心魂。
他生在名门望族，人人都争当上游，他也不例外，除了考取功名就是与同样出身的名门贵女联姻，以此来巩固家族和自己的地位。
家族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人生来当是如此，他也该当是如此。
高处不胜寒，在考场、官场上拼得头破血流，身在庙堂之高，不过是变得更冰冷更无情。权利迷人眼，欲望盲人心，拼到最后竟忘了最初的本心。
“还望大人今后能够对自己宽容些……”
虞怀苏的话将李青敲醒了，十年寒窗苦读，八年官场沉浮，他早已放弃了自己的本心，也从未宽容过自己。
这次偷画也是因他的嫉恨而起，他原本想毁了这幅画，可在看到画时还是为之惊叹，再舍不得毁了。
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底，输在自己引以为傲的画技上。
李青原本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所有的傲气，所有的桀骜，都被一个女子安静击溃。她自始至终都未将自己当做对手，是他把她当成虚无的对手，其实他只是在与自己斗气。
李青仰头长叹一声：“好一个女画师！”
虞怀苏的一番话不仅折服了李青，也同样让高廷为之震撼，这朵莲花能用身上的慈悲和沉静，来应对世间万物。
高廷命人将李青关押，等待围猎结束后，返回盛安城再做发落。李青被带走，只剩虞怀苏独自跪在地上，依旧沉静如莲，任他再多的非议诬蔑，都不能沾染分毫。
事情落下帷幕，虞怀苏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双腿久跪不起，麻木酸痛顷刻间涌上来，她知道自己一个人是站不起来了。
高廷走到她面前，屈膝半蹲下，在四目相对中，互相打量着彼此。忽的，他勾唇浅笑，朝虞怀苏伸出了手，眼神中是说不尽的柔和。
“虞画师，请起吧。”
虞怀苏略微颔首，任由高廷将自己扶起来，她边揉着膝盖边道：“多谢殿下。”
高廷垂眸瞧着她，眸中含着笑意：“好了，你安心将春蒐图作完，与本宫一同动身前往边疆。”
虞怀苏点头道：“是，殿下。”
虞怀苏站直身子，犹疑着开口：“殿下，李大人会被如何处置？”
“他窃取陛下钦点之物，还空口诬蔑栽赃，多会被判处流放或是绞刑。”高廷有些诧异，“为何还要问这些？他方才诬蔑你，该恨他才是。”
虞怀苏神色沉静，垂下了眸子：“殿下已经厘清真相，我并无损失，只是想到李大人家眷也要因此受牵连而已。”
高廷向她靠近一步，打量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悲悯：“夫妻子女正如一棵树，同根生死，该为其惋惜的是李青，他做出此事时，早该想到终有一日会有今日后果。律法无情，讲究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可判官心中自有公道清明。”
虞怀苏躬身行礼：“殿下，我并无他意，也不会质疑家国律法，只是想到李大人家中妻女要遭此劫难有些感慨罢了，她们身为女子人微言轻，生死全系于一人。”
高廷垂眸望着她，俯身将她扶起：“本宫知道。”
“本宫知道你在顾影自怜。”
声音从虞怀苏头顶传来，被扶起后，对上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眸，心中所想被道明一二，呼吸为之一滞。
她不仅在顾影自怜，还是在心疼那些女子，因为世间还有许多这样的女子。
身心不由己，生死全由人。
如今她在深宫，仰仗皇恩鼻息生存，同样由不得自己。
是以，她一心出宫，心中志愿愈加坚定不移。让天下女子明理自立，任重而道远，可必须有人要去做。
先是老师郑容禾，再是王文君，还有她。
虞怀苏的沉思，高廷看在眼中，她在担心那些受到牵连的女子，更担心自己不能平安出宫。
可她终是要离开的，想到这里，高廷心中突然一片空白。他把她看做另一个自己，亲手送她离开，无异于亲手剖出自己的心魂。
袖下的手暗暗捏紧，高廷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眼眸微垂，透出的目光黏着张力又充满危险，流连在那抹粉唇之间。
“本宫不会让你有事的。”
温热指腹从她的脸颊滑至唇边，又轻擦过两瓣粉唇。虞怀苏垂着眼，不敢对上高廷的眼神，视线恰巧落在他喉结之上，她的脸也随着他指尖的移动泛起粉红。
高廷说完便收回了手，走到正位桌前将失而复得的春蒐图拿来，交到了虞怀苏手中。
“这次好好保管。”
虞怀苏双颊仍旧泛红，低着头接过了画筒，声音还有些不稳：“多谢殿下。”
随即二人分别，虞怀苏带着画回到了房中，而高廷则前往关押李青之地，今夜他还要写一封厘清函呈报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