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前到正月，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自那日过后，戚南有好几天都过的提线木偶般混混沌沌，等她醒过神来，被耳边劈啪作响的爆竹声再一次从松软的大床中唤醒时，才猛然发觉已经到初四了。

    戚南老家的习俗，除夕团圆饭，初一守家门，初二拜岳母，初三才算开始正经走亲戚。初四这天，按惯例是要去姨妈家拜年的，只是除夕夜那一顿饭，吃得戚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所以初四她找了个由头躲了躲懒，倒没随着父母一起出门。

    除夕夜，长辈们的话言犹在耳，戚南想着想着，有些烦躁地翻了几次身。虽然她知道一旦工作的事情稳定了，接下来长辈们的心力难免会放到催婚上，倒不单独是针对她。但真被大伙儿一圈挨个问下来，她还是有点招架不住。那些反复且无营养的话在她脑子里翻腾来去，让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却不知道散去何处。

    思来想去无果，在床上躺着也是无趣，索性起床出门溜达溜达。虽说年节里欢聚才是常事，但存着心事的戚南依旧选择了她最常用那种排遣方式，在独处中和自我对话，尝试和自己和解。

    戚南一路略过了红火热闹的大街小巷，在春节的喜庆和烟火气中走向了她此行的目的地真应寺。

    这个寺庙离她家不远，走路也就是两三公里的路程。真应寺说是个寺，不过是个坐落于县城后山腰的小庙。这庙小的很，总共才五六间屋宇，以前只不过是戚家旧时的祠堂和家庙，并不对外开放。只不过在风雨中浸润了百年，加上后山开发成了景区，便也由政府出资修缮了几番成了个小景点。

    近年来，真应寺也慢慢对外开放，有些游客或者遛弯的本地人偶尔会进去看看玩玩，赏个景，或上柱香。

    戚南小时候被祖辈带着，来过这里几次，不过那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那时候的她太小，并不喜欢这种端庄肃穆的地方，每次来心里总隐约有些害怕。不过这两年，但凡回家，她倒是常过来这里。于她而言，这里已蜕变成了个温暖舒适的避世地了。

    这次隔了有些久，有大半年没来了，不知道那个假和尚还在不在？戚南心念一动，加快了脚步，连跨了几个台阶，抬头便看到了虚掩着的寺门。

    明黄古朴的寺门刚被推开，戚南一眼便望见她此行要寻的人了。看见假和尚还是那副神神叨叨坐在树下冥想的模样，戚南心里松了口气，她也没出声，只放慢了步伐慢慢朝他走去。

    “既然来了，就过来坐会儿，坐会儿，心就静了。”

    假和尚还真是有点神通在身上，没睁眼就晓得是她来了。戚南有些吃惊，但也顺从地拿了个蒲团，和他一并在树下静坐了会儿。

    耳边是簌簌的风声，飘浮的空气中仿佛带着些寒日下松柏的冷香，还夹杂着些不难闻的香火气。戚南闭着眼放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虽有些冷，但思绪确实平静了许多。

    谁料想刚一睁眼，戚南就看见那假和尚不装圣人了。他不知从哪摸出个烤红薯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吃着，闻着还怪香。虽说戚南曾在这寺中小住过，早已习惯了他不按常理出牌，但面对此情此景她依旧有些无语。

    只是，还没等她发话，这人便顺手朝她身上丢了个金黄滚烫的红薯。戚南手忙脚乱地接了，然后居然鬼使神差地在双倍无语的氛围中默默随着他啃完了一整个红薯。

    “心静了，吃饱了，整个人都舒坦了吧？人生在世，吃喝玩乐，别一脸憋着苦大仇深的，年纪轻轻的把自己给熬老了，小心回头真没人要了啊。”

    一开口这么毒舌，一肚子邪门歪道的也不像个和尚，是戚南熟悉的调调。戚南翻了翻白眼没接话茬，只觉得这烤红薯还真好吃，吃完肚子里暖洋洋的。戚南有些不想动弹，难得没像往常一样顺着他的话再反驳一通。

    也不知这红薯他从哪个山坳里摸来的，又是怎么烤的，竟比她这些年吃过的都好吃。戚南有些意犹未尽，虽不好意思开口问，但不得不佩服在吃喝一道上这假和尚也是有些本事的。这和尚一直宣称两人从一开始的不对盘到后头的相处融洽，皆因戚南被他的佛法所折服，只有戚南心里知道，大概真正征服的，只有她的胃吧……

    “我再没人要那我也有爸妈也有家，哪像你，家也不要了？大过年了还呆在外头？”

    戚南虽然嘴里嫌弃他，老喊他假和尚，但说这话真不是讽刺而是担心。两年多了，他一直都在这儿，平时也就罢了，大过年的，哪个游子不想回家团圆。他一人只身在此，难道不会觉得孤单？

    前头问的，他没有作答，后头这一句戚南也没有再问出口。两年前，自戚南来寺里小住的第一天开始，她便得了住持的嘱咐，从不过问他的姓名来历。戚南只隐约知道，他比自己早来寺里几月，对外说是来挂单修行的，可戚南见他言行举止还有样貌并不像个真和尚。一开始戚南对此事也不是没有过疑惑，只是住持和他都讳莫如深，戚南便也知趣。毕竟她晓得，住持与戚家有旧，要真是什么危险不靠谱的人物，也不会放心把人往寺里领。

    也许他也有些不能释怀的苦痛埋在心里不愿道给外人听吧，这苦痛或许太深，或许太过难解，以至于他避世在此足足两年多也未曾下山入世。戚南从未奚落过这样一个看起来样貌气度、学识都不似寻常人的他，选择了一种外界看来近乎逃避或者消极的方式去“虚度”人生。因她感同身受，当一种痛苦到了极致，当人生到了无解的地步，逃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度过一段无人理解的岁月，或许可给人生寻到另一种解法和可能。

    两年前的戚南，初涉情事便遭遇敌手，深陷情网难以自拔。在她最痛苦的那段时光，在她近乎抑郁的那些岁月，对顾清狄无望的爱和不甘成了她破碎心里那座看似无法翻越的高山。她尝试了无数种方式想要越过那座光秃嶙峋寒冷悲戚的高山，解至无解时，她选择了来真应寺避世，甚至是戒心断欲。

    在寺里的很多时候，当被痛苦压垮时，她看着这座古老的寺庙，她的年岁和体型与眼前的它根本无法形成合理的互视。这种无力感随即蔓延全身，让她更不敢审视心中那座巨山。

    那时候，所有人都劝她翻过那座山或放下那座山，只有假和尚一人告诉戚南，放任山在那里也是一种出路。一开始戚南并不赞同他的逃避，认为他太过放任，就像他对自己经年累月的放逐。可后来与他的相处中，戚南慢慢体会到，如果人的一生注定有些障碍无法跨越，那么坦然面对，与自己慢慢和解，虽然没有大多阔斧的改变，却也是一种滴水穿石的修行。

    “我又遇见那个人了，面对他时，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不安、心痛和欢喜，这么久了，我还是放不下。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悟性？”

    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好多天的话都在假和尚面前吐了出来，戚南不由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心中还是觉得无奈且无力，却也没那么堵了，瞬间好受了许多。

    “人生本就有许多难解的事，只不过每个人的课题不一样。感情之事最为缥缈难言，你参不透，不能说悟性不够，只能说你对感情的需求或者企盼比平常人来的更多些。得到也好，失去也罢，只要你用心博过，内心坦荡，就算没辜负这一场修行。”

    假和尚难得温和地拍了拍戚南的肩，又出言以示鼓励。还没待戚南感动，这家伙又挤眉弄眼地调笑了她一句。

    “本大师最近夜观星象，发现施主你红鸾星动，只是这次的红鸾星赤色大显，光亮四溢，恐怕施主所求之事会迎来转机哦！”

    戚南没理会他这番“胡言乱语”，毫不客气地把他放在自个儿肩头的手掀了下去。假和尚倒也没说什么，拍了拍手便起身施施然地朝后山走去，背在身后的手还朝戚南招了招，示意她跟着自己一道去。

    戚南毫不含糊地跟了上去，到了后山一处崖边，才发现假和尚带着她是一同来瞧风景的。原来从这处山崖从下望，竟能将整个城镇的大小风光悉收眼底。戚南跟他一起驻足看了许久，看着短短几年她所熟悉的城镇也有了这许多山川物移、人事变化，惊叹之余，多了些说不出的感慨，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什么时候下山？”

    每次告别前，戚南总会问这么一句，假和尚也总不会作答，这一次也并无例外。只是当她步履轻松地下山时，她心里已隐约有些明白，她必须要回归属于她的疆场，她的疆场在J市，在顾清狄。而和尚的疆场不在外界，只在他自己的内心。

    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疆场。而这一场战，他和她能否都打赢，戚南不知道，却也觉得不重要。朋友一场，相互鼓励和陪伴，已经很好，此去一别，唯有相互给予的温暖及勇气，以及遥祝曼福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