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狄刚踏上飞机的时候，戚南正在经历人生中最惊险狼狈的时刻。

    时间退回到四个小时前，省台的救援车一到皖县，戚南便带着一个摄像一个记者去了灾情最严重的老城区，其他同事则四散去了其他抢险点。老城区水深路窄，车子完全开不进去，导航信号也是时有时无。没办法只能摄像大哥摇橹，记者小哥打灯，戚南作为人形导航，缓慢而艰难地驶进老城区。

    戚南记忆中的老城区，虽然街巷弯绕，路窄难行，却一年到头都是干净整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现在不仅漆黑一片，而且道路上满是漂浮的物品和垃圾，隐隐还散发着腥臭。

    戚南看着，心里不好受。摄像大哥一边划船一边宽慰她，说是虽然损失些物品，但大部分群众都已经转移到安全地点去了，只有少量几户住的远家里又只有老人的，还在等待救援。

    记者小哥也是个敬业的，一路行船艰难，暴雨也还未停，他还是坚持边走边报道。每到一处有群众求援或者被困的地点，他都会让摄像大哥把画面拍下来，然后及时播报出去，以求得更好更快的救援。

    物资基本都分出去了，戚南他们只拿到几件薄雨衣，穿在身上早就破了。雨下得实在太大了，雨水顺着发丝浇下来，连眼睛都睁不开。路过老高中的时候，戚南一行人决定先进去避避雨，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出发。

    老高中虽然是在一处古书院的基础上建起来的，颇有人文和历史，但地皮狭窄，交通又不方便，所以前两年戚南就听说高中已经迁了新校址。她本以为里头应该早就空无一人，却发现有一处教室还闪着灯光，隐约还像有人声。

    戚南让摄像大哥加速开近了前，原来教室里真的有人！大概有二十个左右的学生，神色慌张，因水已没到教室，他们胡乱站在窗台、课桌上，用手机的闪光灯互相照明。看到戚南一行人，他们以为来了救援，开始雀跃欢呼，有的女生还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记者小哥上前了解了一下情况，原来这些学生是来老校区参加高考竞赛班考试的。戚南恍惚记得，高中的时候学校给理科班学生按分数分过普通版和竞赛班，通过竞赛班考试的，将留在竞赛班也就是冲刺清北的尖子班。相比于普通班，竞赛班的老师教学会更好一些，当然竞赛班学生的学习压力、竞争压力也都会更大一些。

    学生们七嘴八舌的，倒豆儿似地把情况说了个明白。原来他们上午就在这里考完试了，但因为水涨得太快，又没有交通工具，所以被困在了这里。监考老师已经出去求援了，暂时还没有回来。而他们已经饿了一天了，午餐和晚餐都还没有吃。

    戚南把身上带的吃的默默分给了他们，记者小哥和摄像大哥也都贡献出了存粮。只是他们带的东西不多，远远不够学生们分。有些没有吃到的学生开始抱怨，那些本以为他们是救援船的学生更是担忧泄气，教室里开始弥漫起叹气和哭声，一时间场面混乱吵闹，有些失控。

    戚南也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肚子很饿，湿衣服贴在身上也很冷，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但她看着眼前这班年轻但无序的学生，心里却没有丝毫的烦躁和生气。都是些优秀但还未成年的孩子呀！她叹了一口气，要是换做高中时候的她，未必会比他们表现得更好呢。

    进了教室后，戚南全程基本都没怎么说话，但此刻她却站了出来。她先是以同校学姐的身份和学生们拉近了距离，然后拉着记者小哥给这里做了现场直播让学生们安了安心，最后还引导着大家一起唱了高中校歌。唱歌的时候她神态放松，情绪积极，不少学生被她带着也开始乐观起来，甚至开始用闪光灯互相玩闹起来。

    见教室里情况好多了，戚南心里松了口气。外面雨势稍微小了一点，还有几户被困的人家还没有找到，他们打算先离开。戚南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这些学生，于是几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由记者小哥待在这陪护，戚南带着摄像大哥先走，等救援来了再去找他俩汇合。

    摄像大哥把重机器留在了教室里，只拿了个轻便的相机便载着戚南离开了。船太小，夜也渐渐深了，他们想趁着天还不算太晚，能找到几户，也能多带几个老人出去。

    拿着台里从居委会拿到的名册和大致标志好的地图，戚南他们在街巷里缓慢穿梭寻找，一刻都未曾停歇。小小的船只在黄而浑浊的水面上航行，有时船轻轻的，里头只有他们两人，有时船重重的，里头满是挤挨在一处的老人。船轻时，戚南的心也是飘着的，船重时，戚南的心也是沉甸甸的。即便袋里的手机一直未曾收到来自父母的回音，看着他们帮到的那些人，她的心里总有些安慰。

    来来回回多趟，还剩两户没有找到了。这两户都是上了高龄的老人，戚南和摄像大哥已然累得不行了，但谁都没有选择在这时候放弃。两人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戚南只能一边和船上的老人打听消息，一边凭着残存的记忆艰难地一条街一条巷地摸索找寻。

    总算他们运气还不算太差，戚南回忆起来老城区靠近外围新区的地方有一片洼地，那里的地势要低一些，有一些旧房子掩盖在老城区的房屋后，行人很少会路过那里。戚南打着手电，看着手里的地图，确认剩余的两户应该就在那片区域。这个发现让两人都有些振奋，身上也仿佛一瞬间充满了力气。

    戚南的判断果然没错。他们到了那之后，看见有两户挨着的房屋透出了烛光，有一对老夫妻和一位老奶奶分别站在各自二楼的窗口朝外眺望。这个地方地势很低，房屋的一楼基本都被洪水淹没了。摄像大哥和戚南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二楼的窗户爬进了这两户的屋子里。

    双双了解完情况，才发现事情还有些复杂。原来这对老夫妻中的丈夫因为痛惜一楼被淹的电视，去搬挪的时候不小心被砸伤了，手臂歪折着，伤势还比较严重，需要尽快送医。而戚南他们的小船空间狭小，按目前的情形，只够负载伤者再加两个人，是不可能一次性将所有人都转移掉的。

    这两户都是老年人，这一户有伤者，那一户的老奶奶年纪看着更大，谁的命都是命，该让谁先走，戚南和摄像大哥很为难。这时候，那位老奶奶主动提出让邻居两夫妻先走，说自己身体还硬朗，再撑个一两天没什么问题。

    对老奶奶千恩万谢的老夫妻跟着摄像大哥先走了，戚南见老奶奶的住处很是简陋陈旧，担心水漫上来再发生什么意外，决定陪着老奶奶一起在屋里等待救援。老奶奶一直摆手说不用，但戚南很坚持，眼瞅着船走远了，老奶奶没办法，只能嗔怪着拉戚南去里屋坐坐，让她歇会儿。

    戚南从交谈中得知，老奶奶姓汪，已经年逾八十了。她这个年纪本该和家人住在一起由家人看顾，但她说她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女儿还没退休，家里也是一大家子人房子都不够住，她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以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便没想着搬了。汪奶奶话语温和，又轻声细语的，但戚南听着，心里还是有些不忍。

    汪奶奶这里显然平日里很少有人到访，简陋的卧室里连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卧室的窗开的很小，里面黑乎乎的，只有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在微微闪烁发光。戚南愿意留下来陪她，汪奶奶显见是很高兴的。听说戚南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了，她不知从哪摸出两个还有些热乎的鸡蛋，招呼戚南坐在床上慢慢吃。

    这鸡蛋，不知道汪家奶奶攒了多久，是不是一直舍不得吃，却都留给她了。戚南紧紧握着手里的鸡蛋，它们是热的，就像刚才汪奶奶牵着她的手，虽然干瘦粗糙，却也是热的。这种久违的热度，有些陌生却又很熟悉，让戚南想起了过世很多年的外婆。

    小时候的戚南，非常喜欢吃鸡蛋，无论是水煮蛋、茶叶蛋或者是摊的蛋饼，她都喜欢。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外婆煮的鸡蛋。那鸡蛋蛋白弹性十足，蛋黄却软糯松软，吃起来好像还有淡淡的甜味，是只有外婆才能煮出来的味道。

    外婆过世那年，她正好大一。和外婆见的最后一面，就是上大学离家前的那一面。那时候，外婆的病已经很重了，几乎不能下地了。但外婆还是瞒着外公，一个人拄着拐杖，怀里揣着她费力煮好的两个鸡蛋，还有一些钱，颤巍巍的，一步一步走到戚南家来送她。

    那段路足足有一公里，不知道外婆当时走了多久，走得有多难。戚南后来每每想到这里，心里都如刀割般钝痛。因为外婆对她的爱，对她的好，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报了。

    两行眼泪从戚南的眼里渗了出来，她低着头很仔细很小心地慢慢吃起了手里的鸡蛋。鸡蛋的味道很好，她也不再觉得饿，觉得冷了。

    只是，她想外婆，也想爸妈了。如果此刻，他们都在她身边，那该多好。